●▄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日久生情/“日”久生情》作者:梨花白/春落花还在 文案 美貌书生赴任途中遭到仇杀,被一只妖怪救了,然后酱酱酿酿日久生情的故事=v= 大家都说这只小攻有点萌,这是真的吗_(:зゝ∠)_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慎言,乘风 ┃ 其它:掉节操 第1章 正午时分,日头毒辣。 一条蜿蜒崎岖的黄土小路孤零零地向山下伸去。这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土路上空无一人,只有两旁密林中,蝉声聒噪,惹得人心烦意燥。 小路尽头,慢慢出现了几个身影。 为首的那个书生模样,大约才及弱冠的年纪,容貌端秀,身后跟着一个小书童和一个老仆。主仆三人衣着朴素,显然是经过了长时间的奔波,风尘仆仆,好不狼狈。 三人拣着道旁的树阴地走,可还是走出了满头满脸的汗来。 那小书童背着书箱,爬了半天的山路,早就焦渴难耐,气喘吁吁道:“少爷、少爷,咱们歇一歇罢!” 书生望了望那荒无人烟的黄土路,点点头应了。三人便拣了一处阴凉地儿,坐了下来。 “张伯,可还受得住?”他开口,声音清清爽爽的,将手中的水囊率先递给了老仆。 老仆推拒不过,只得饮了两口水,还给书生:“够啦够啦,我年纪大,不容易感到渴,小少爷赶紧喝一点。哎,这山路还不知道何时才能走到头。” 那书生接过水囊,却也不喝,怔怔地望着前方,眉间带着一股郁色。 那老仆似是看出了书生的心思,叹着气劝他:“小少爷,现下已经是这样了,多想也无益,咱们还是该想想将来怎么办。” 书生喃喃道:“张伯,我是不是做错了?” 老仆摇摇头道:“少爷,你何错之有?错就错在您太耿直,现下这个世道,已容不下说真话做真事的人了。” 书生闻言,握紧水囊,良久才长叹一口气。 那老仆又劝他:“虽然到这穷乡僻壤里来,倒也躲过了一劫。既然为百姓做事,在这里和在京城中又有什么区别呢!” 书生点点头:“您说的对。” 那小书童却听不懂两人的谈话,只知道他们从京城中被赶出来,走了几个月,才到了这荒僻之处。这里到处是山,他们走了好几天山路,仍望不见报道的府衙。不由哭丧着脸道:“早听说岭南荒蛮,十里八乡都见不到一个人影,现在可算见识到了。这还得走多久啊!” 老仆骂道:“一路上不是喊渴就睡喊累,忒没出息!” 书童不甘示弱,争辩道:“换你背着一箱子书试试?” 书生似是习惯了这一老一少的嘴仗,并不理会,独自一个人坐着出神。 这书生姓杜,名慎言,字简之,是吴县人。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哥哥嫂嫂将他养大。兄嫂做些小生意,见识也比一般人广。见幼弟从小聪敏,便托人请了一位学问极好的先生,只教他一人。如此数载苦读,倒也没有辜负兄嫂的一片心意,十五岁就考取了乡试第一,又过了两年,他上京参加会试,竟考取了榜眼,入翰林院做了一个七品编修。 他原本前途无量,却因为人耿直,看不惯当朝宰相严松的一些恶行,上书弹劾,自此便被严松嫉恨在心,多次垢言于世宗皇帝。 那皇帝原本颇为喜爱这个为人清正,容貌端秀的年轻臣子,却被严松几次三番地挑拨,渐渐对他起了恶感。 不出两个月,便一纸诏书将他贬去岭南做了一个推官。 岭南地广人稀,又极为偏僻荒蛮,一但入了这儿,想再调回去就难了。杜慎言一身才学未得施展,踌躇壮志不曾实现,便被迫迁官,少不得郁郁寡欢。 他顺着羊肠小道望向远处,蜿蜒土路没入蔼蔼山林中,如他今后的人生,充满了未知。然而他素来是个心性坚韧之人,暗暗下定决心:纵使在这蛮地,他也要施展所长,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一些事。 心念一旦定下,顿时先前眉目间的郁色也消散不少。杜慎言起身,正要招呼一老一小随他赶路。忽听得身后“啊呀”一声惨叫,慌忙回过头去,那背书箱的小童已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口一个血淋淋的洞。 杜慎言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眼前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刀刃上还滴着鲜血。拿刀的是个身穿黑色劲装的虬髯大汉,啐了一声:“总算赶上了。” 书生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日里连只鸡也没杀过,哪里见过这般血腥场面,当下吓得一个踉跄坐倒在地上,抖着嗓子问:“你是何人?若是要钱财,尽管拿去,缘何要害人性命?” 那虬髯大汉闻言哈哈一笑:“你这呆书生,身上没几两银子,我抢来作甚?有人花钱买你的命,要怪就怪你做人不小心,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 他话一出,杜慎言便知,定是那奸臣严松见没害成自己,犹不解气,竟雇人来害他性命。心中又惧又恨,眼见那寒光凛然的利刃当头劈来,心中大叫:“吾命休矣!”不由闭上了眼睛。 忽然听得一声嘶喊:“小少爷快跑——”原来那老奴还不曾被害,扑向大汉的脚下,死死抱着他的脚,却是拼着自己的性命要让书生逃命。 杜慎言眼泪涌出,口中不断唤道:“张伯……张伯……” “跑啊——”老仆粗粝的声音喊道。 杜慎言一个激灵,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转身投入了身后的密林中。 那大汉不设防被抱住了双脚,怒道:“老不死的东西!”手中利刃向下,“噗”的一声,便将老仆戳了个透心凉,一脚将尸体踹开,也入了林子寻书生去了。 却道杜慎言因老仆的拼死阻挡,才有了一丝喘息之机,在林中踉踉跄跄一阵乱跑。他深知此刻老仆此刻绝无生机了,脸上涕泪交加,却不敢出声,只往林子深处跑去。 林深叶茂,光线幽暗,更加上地形复杂,饶是那大汉做惯了刀头舔血的营生,也不由得施展不开。 那书生文弱,脚步沉呼吸重,倒不至于追丢,但一时半会儿也难追上。大汉便尾随在后,等他回过神来,便发现不知不觉已到了密林深处。 四下里暗影重重,极为幽静,外头是大暑的天气,身处这密林中,身上却是冷飕飕的。大汉心中一紧:我怎入得这么深了?举目四望,竟已不见来时路。岭南山林繁茂,罕有人迹。传言里面野兽出没,危机四伏,更有许多神秘奇诡的传说,便是当地人也不会轻易去到深处。 大汉心中发慌,暗悔方才手脚不够利落,让那书生有了可趁之机,当下决定加快手脚,好赶在天暗前出去。 杜慎言一心逃命,纵然听闻过那些传言,当下也顾不得了,直跑得髻也散了,鞋也掉了,好不狼狈。 他跑了半晌,已是强弩之末,忽然脚下一绊,惊呼一声,重重摔到在草叶上。原来草丛中藤蔓丛生,将他绊倒了。 杜慎言挣扎着想要爬起,一使劲,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两颊血色尽褪,乌黑的眸中满是慌张。 脚脖子崴了,一使劲便痛得厉害。杜慎言捂着脚踝,欲要爬起,鬓边一凉,眼前一花,吓得一个哆嗦坐倒在地。一柄宽口雪亮的大刀插入身前的草丛间,兀自颤抖,鬓边一缕黑发已无声无息地飘落。 那大汉叫嚷道:“让我好找,拿命来!”已扑身上前来,将插入地上的大刀“刷”地抽出,壮硕的身体阻在杜慎言面前,乱糟糟的须发中,满脸的不怀好意:“杜书生,这就送你上路了。” 杜慎言急道:“你敢杀害朝廷官员,到时也难逃朝廷的追缉。”又苦苦求道:“若能放了我,我便不再追究,身上的钱你也尽数拿去……” 那大汉却道:“荒郊野外的,哪个人能知晓。再说这林中到处是猛兽……嘿嘿,过上十天半个月,恐怕也骨头也不剩下了……”话未完,幽寂的林中突然响起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听的人毛骨悚然。大汉喝道:“少废话,上路吧!”说着举起手中的利刃,直直捅了下去。 这大汉好一番算计,杜慎言自知难逃一死,眼见劈头一道雪影,不由得闭上了眼。心中哀叹:“罢了,这条命也不值几个钱。只是可怜哥哥嫂嫂养我一场,原指望我光宗耀祖,一展抱负,如今却是指望不上了……”想到悲处,呜咽不能出声。 杜慎言紧紧闭上眼睛,等着那当头一劈,那刀却迟迟未曾落下,直将他的心生生吊在半空中,极是难熬。书生等了半晌,不见半点动静,便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 他眼睛还没睁开,便听到了“嗤啦“一声细响,脸上一阵腥热,双眸糊上一层血红。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抹,只觉得满手湿黏,定睛一瞧,掌上尽是赤红粘稠的血液,身前素色的衣服上也被泼了淋漓鲜血,仍有腥臭赤血下雨似的不断落下,淋了自己一头一脸。 杜慎言已是呆了,抬眼看去,眼前直挺挺地站着一具无头的身子,腔子里腥血四喷,急如泉涌,那些血液仿佛流不尽似的,将书生黑发素衣都浸湿了。 杜慎言拿惯了四书五经,连刀也不曾握过,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似的,脑中一片空白。 那无头的身子终于流尽了血,“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露出了身后藏着的东西。 杜慎言呆呆地看着那东西,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似人非人,似猴非猴,一身黑皮,骨瘦嶙峋,手中抓着一个毛茸茸的事物,晃晃悠悠的,赫然便是那虬髯大汉的脑袋,兀自滴着腥血。 第2章 那妖怪佝偻着腰,向前迈了一步,模糊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丛生的须发中露出一双通红的眼来,放射出两道慑人的厉光。它微微牵动嘴,森然利齿泛着寒光,纵然是修罗地狱中的恶鬼,也无这般丑恶。 四周悉悉索索的声音逐渐变大了起来,幢幢黑影中,忽而亮起了数点红光,紧接红光四起,连绵成一片,尖利嘈杂的呼啸声此起彼伏。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满了这些红眼猴怪,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误闯入这里的书生。 杜慎言雪白的脸上腥红一片,发梢浸透了粘稠的血,浑身尽是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然而一双眼睛乌黑清澈,眼神中透着强烈的恐惧,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妖怪将他打量了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它身后的红眼猴怪鼓噪声越发的响了,有几只甚至向前了几步。然而那妖怪似被激怒了一般,瞬间转过身去,龇出锋锐的獠牙,喉间啸出尖利的声音。 那几只猴怪一哆嗦,退了回去,不一会儿那些红光纷纷散入林中,四下里又是暗影瞳瞳,一片寂静。只余眼前那只丑恶无比的怪物。 那妖怪将手中的人头随意一扔,便踏上前来。眼见它步步逼近,杜慎言已被吓得面无人色,一口气没提上来,直接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朦胧中,他只觉得自己那羞于启齿之处一阵剧痛,浑身冷汗如浆出,生生被痛醒过来。心中只道:这便是下了黄泉了吗?生前未做恶事,却是遭到这等酷刑。痛苦地呻吟着,睁开眼睛,入目却是一张奇丑无比,可怕至极的脸来,与他面贴着面,眼对着眼。杜慎言蓦然爆发出一声惨呼,拼了命地挣扎起来。那妖怪虽生得骨瘦嶙峋,但是手劲却大得很,双手拽着杜慎言的腰,一个劲地横冲猛撞。 被一只面容丑恶的怪物强上,于杜慎言来说便是如与那畜生行不伦之事,是此生此世都不曾料到的,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作呕至极,当下不管不顾,对着妖怪死命地抓挠扑打。那妖怪正做得兴起,嫌书生双手碍事,也不知有什么动作,脚下的藤蔓便蜿蜒伏行,将杜慎言双手牢牢扣住。 耸动间,那无头的尸身正戳在自己眼前,骨碌碌滚到一边头颅面容狰狞,斜向自己这处,似睨眼观赏着这一切。腥臭血味与断肢残骸让人恍如身处修罗地。杜慎言只觉得天昏地暗,纵使是世上最可怕的噩梦,也比不上此时此刻。胃中翻江倒翻,一阵欲呕,“哇”的一声,却喷出一口血来,当即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飘飘悠悠魂魄归来,入眼便是黑黢黢的洞顶,勉力转过头去打量,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洞内。洞内的摆设十分简单,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面堆叠着数不尽的珍宝,明珠逶迤散落得石上、地下都是,更有那拳头大的夜明珠,随意地摆着,散发着皎皎的明光,将洞内照得通明。 杜慎言吃了一惊,一时间被这些罕见的珍奇至宝晃花了眼,伸手欲要揉眼,谁知手一动,便“哎哟”了一声,才发现自己浑身无处不痛。待注意到自己全身赤条条地躺在一张虎皮上,顿时又羞又怒。 他自幼熟读四书五经,自然恪守礼法,讲究仪表,平时里纵然是睡觉也是将亵衣穿戴齐整,何时有过这样不雅的时候。当下羞恼得脸颊通红,心里恨恨道:“这丑怪好生可恶,连件衣服也不给我留,当我也是如它一般的畜生么!” 洞中并未见那妖怪的身影,却不知干什么去了。一想起那妖怪面容,便一阵作呕,只得强逼自己不去想它。 杜慎言忍着痛捻起虎皮一角,往身上裹了裹,堪堪将自己裹住。他身上作痛,虽想要爬起,试了几下,便已冷汗淋漓,只得静静躺着不敢再动弹。 心中暗暗思忖:不知这丑怪把我掳来这里做什么?不过已到了这境地,想来不会到更差的境地了。干脆横下心来,看那妖怪卖的什么关子。 他静静等了半晌,还不见那妖怪回来,倒是等得肚腹一阵响似一阵,原本沉下的心又逐渐慌乱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慎言正心中惶惑,洞口处藤蔓忽然被撩开了,那妖怪已大步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一样事物。 尽管心中已是百般暗示,乍一看那妖怪模样,书生仍是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朝虎皮内缩了缩,惊疑不定地望向妖怪。 明珠光芒下,那妖怪的丑陋面容越发清晰,比之青面獠牙的恶鬼有过之而不及,更兼骨瘦如柴,佝偻身躯,杜慎言只觉得这世上已没有比它更为丑陋之物,胃中泛酸,忙不迭撇开头去,不敢再看它。 那妖怪却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站了一会儿,挠挠头,将手中事物往前一递。 杜慎言嫌恶地看了眼它毛发覆盖的尖利爪子,撇过头不理它。 那妖怪见书生没反应,呆了一呆,把东西往床头一放。烧鸡的香气透过包裹着的荷叶传来,将先前的那点饥饿感又给勾了出来。 杜慎言咽了咽口水,暗暗道:“罢了,我何苦跟它置气,反倒和自己过不去。”当下也不再僵持,忍痛爬起来,裹着虎皮,将那热气腾腾的烧鸡狼吞虎咽吃了个干净。 那妖怪兴致勃勃地蹲在一旁瞧着书生将一只烧鸡吃完。书生生得细皮嫩肉,举手投足之间没有半分粗鲁。哪怕饿得狠了,吃得急了,在妖怪眼中也是举止文雅。 当然,它并不知道何为“文雅“,不过是书生让它想起清晨路过溪边,那低下脖子,悠闲从容喝水的小鹿。完全迥异于野兽进食时撕咬争食的激烈粗鲁。 杜慎言吃完了烧鸡,满手的油腻无处擦去,只得捡那包了烧鸡的荷叶勉强将手抹净。心中叹道:“好歹饱了,死了也是个饱死鬼。”心下竟平静下来,只是冷眼瞧着那妖怪。看了半晌,只觉得方才吃下去烧鸡在胃中堵得慌,不忍再看,只得恨恨地将目光移向别处。 刚撇过头去,便觉得身后一沉,那妖怪竟大喇喇地摸上了床。 杜慎言惊怒交加:“你这畜生要做什么……”话还没说完,双腿便被那妖怪大力分开。 妖怪也不跟他客气,提枪便上,横冲直捣,那处伤上加伤,痛上加痛,干得杜慎言死去活来,涕泪交加,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杜慎言只觉得自己在地府走过了一遭,魂魄悠悠地归了窍。睁开眼来,发现那妖怪正埋着头,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草药,忙着敷在自己身上。 敷过药的伤处一片清凉,先前的痛楚减轻了不少,杜慎言算是明白了,知道这妖怪一时半会不会要了自己的命,只是把他掳来做那等肮脏事。顿时心中冰凉一片,早知如此,还不如命丧刀口,也好过被这样一个丑恶妖怪强上。一时既悲且愤,劈手给了妖怪一个头皮。 那妖怪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杜慎言。杜慎言见着它的脸就有作呕的冲动,忍痛将虎皮遮住赤裸身体,头一歪将后脑勺留给了妖怪。闭上眼睛,两行泪静悄悄地流了下来。 妖怪愣了一番,低头想了想,在杜慎言身边躺下,不多久便睡死过去。 杜慎言睫毛颤动,静悄悄地流了半晌泪,却不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害怕又将妖怪惹醒,受那酷刑。不知不觉,也耐不住困乏,睡了过去。 第二天,那妖怪又惯常没了踪影。杜慎言试着爬起来,惊觉身上痛楚减了大半,心中吃惊道:“这妖怪不知哪里找来的草药,效果这样好,若是能拿到山下去,不知道能救了多少百姓。”他裹着虎皮,小心翼翼地下了地,在洞中走了一圈。洞内并不大,除了容人睡觉的一块大石床,便是一块高低大小不一的石头,勉强能算作桌凳。 杜慎言随手拿起桌上散落的璀璨金玉,剔透宝石,略略看了看便放了下来。他本来便不是什么爱财之人,又兼身陷其中,不知未来,纵然是华光宝器令人眼花缭乱,他也没心思欣赏。 低低叹了口气,转过头去,瞥见洞口丛生的藤蔓,心中一动。悄悄走上前去,将藤蔓撩起,向外张望。 洞中因有明珠照明,日夜通明,他也不辨昼夜。此时外面夜色苍茫,却是深夜时分。杜慎言试着踏出一步,蓦地对上一双红眼,吓得他惊叫一声,踉跄坐倒。定睛一瞧,冥暗中红光四起,数不清的眼睛盯着自己,风声夹杂着“窸窣”细声,仿佛是来自地府的鬼鸣,诡异而凄厉。杜慎言浑身汗毛根根竖起,哆嗦着想站起来,奈何脚底接连打滑,瘫软无力。 眼见着那无数的红光密密地朝自己逼近,青面獠牙的怪相已凑上前来,腥臭的流涎“吧嗒吧嗒”滴落在脚边。杜慎言吓傻了,只徒劳缩起身子,紧紧闭上眼睛。 忽然一道利响划破夜空,遥遥传来,红光顿时止了。再一道利响,那些红光四下散去,渐渐泯灭在夜色中。 杜慎言呆呆地看着那妖怪,见它冲破夜色,如一道迅雷,一阵疾风,眨眼便奔到了自己的面前,隔着虎皮将自己抱起,踏入洞内。 那妖怪将杜慎言放在床上,手中的事物将杜慎言兜头罩住。 杜慎言将那事物拿起,原来是一件粗布衣裳。 第3章 杜慎言捏着那件衣裳,一时有些愣,傻傻地问:“给我的?”话一出口,便叹自己说了傻话,这妖怪不言不语,无形无状,整日同那些红眼畜生们混在一起,又能听懂什么。 那妖怪果真没有半分反应,将手中的荷叶包鸡往床头一放。 粗布衣裳虽然比不得原先那件,到也可将就。杜慎言抿唇将那衣裳穿上,心中终于暗暗舒了口气——他再也不要过那种衣不蔽体的日子了。 那妖怪见他穿好了衣物,把床头的吃食推向了杜慎言,一个浑浊而含糊的声音响起:“吃。” 杜慎言浑身一震,蓦地抬头,惊问道:“你说什么?” 那妖怪仍是云里雾里,比划着荷叶包鸡,喉间发出“呼噜噜”的低沉喉音。 杜慎言蓦然起身,眼中闪过惊喜,一叠声地喊道:“你会说话?你听得懂我说话,是不是?” 那妖怪嘴巴一咧,露出一个极为狰狞的笑来,除了低沉喉音,便没有半分别的表示。杜慎言高涨的情绪逐渐冷淡下来,脸上的热切神色消散,半晌终是低低叹了一声,沮丧地坐了下来,却没发现妖怪若有所思的眼神。 那妖怪仔细地盯着书生,方才那一瞬间,书生眸光溢彩,好看的紧。只可惜一瞬光华,此时又回到原先的黯淡。 它无端的想要在看到他眼中的神采,低头想了想,将荷叶包鸡递到了书生手中,极是艰难地发出一个“吃”字。 书生手一震,狐疑地盯着妖怪。 妖怪想了想,又重复了一遍:“吃。”语调虽有些古怪,却已是极为清楚了。 杜慎言努力平复心绪,颤声道:“你、你听得懂我说话吗?” 妖怪歪着脑袋,目露迷茫,只是重复着“吃”的动作和话语,有时候夹杂着一些杜慎言也听不明白的语声语调,更像是野兽的低吟。 杜慎言看它那模样,极像牙牙学语的婴孩极力模仿大人说话,心中暗暗道:“是了,这家伙同那些红眼猴怪还有些不同,看这洞穴,布置得颇像人类居所。也许它不会说话是因为同那些红眼猴怪生活在一起,倘若让它接触人类,说不定便能学会我们的话语。”他心思缜密,极为聪颖,凭着这几日同妖怪生活在一起的观察,得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那妖怪虽然野性难驯,行为举止十分兽化,但是极爱模仿别人的行为,书生吃完饭后习惯性地擦手,那妖怪看到了,竟也有模有样地擦了擦手。与书生站一处时,原先佝偻着的腰也逐渐挺直了。 杜慎言心思转动,眼中神色变幻,再次看向妖怪时的目光也不同了。 却见那妖怪也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瞧着瞧着,看出了不对劲,那妖怪胯下巨物又直挺挺地翘了起来,当下骇道:“你……你怎得又……啊……” 刚穿上的衣裳又被“嗤啦”撕坏,书生支着身子,眼角挂泪,“禽兽畜生”一通气急败坏的大骂。那妖怪却不吱声,任由书生痛骂,只管做自己的。 杜慎言因先前吃过亏,知道越是抵抗越受罪,只得咬牙含泪放松身体,柔顺相应,由着妖怪将自己揉面团似的搓揉。 那妖怪干得兴起,只觉得出入间那处已不像先前那般紧致,越捣越猛,骨肉相击,劈啪作响。 杜慎言咬着衣裳喘气,痛得冷汗和泪水齐流,耳中尽是啧然水声和股肉相击之声,一时恨不得一头撞死。哭叫道:“你还不如杀了我罢!” 那妖怪见着他流泪,就着这姿势倾下身来,好奇地盯着那两道清流。书生痛吟一声,只把眼闭上,扭头不去看他嘴脸。忽觉眼角微热,有软软的东西舔过,杜慎言嫌恶地将头埋在衣袖内,不去管它。那妖怪讨了个没趣,顿了一顿,又接着干了起来,直把书生干昏了过去。 书生只道地府走了一遭,迷迷蒙蒙睁开眼,眼前还是那黑黢黢的洞顶。浑身筋酸骨痛,然后后处却不若之前那样痛得厉害,知道是这妖怪的草药起了作用。 一时间又气又苦,恨恨地望向大喇喇躺在一旁,睡得香甜的妖怪。强撑着把撕裂了的衣裳穿好,下了石床来。 他手脚酸软,一不小心,便将床头一颗夜明珠碰了下去,发出一声脆响。顿时浑身紧绷,屏息慢慢回头,见那妖怪不曾动一下,已是睡得熟极。这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杜慎言捡起明珠,慢慢俯下身来,明珠迷蒙光芒,将妖怪映照得愈发狰狞丑陋。杜慎言一想到自己竟被这样一个妖怪……喉头酸液上涌。握住明珠的手颤抖,想要狠狠砸下,却又怕没把它砸晕,反倒是让它醒来。犹豫再三,终是放下手,环顾四周,洞口几缕光线透过藤蔓而入。杜慎言上前扒开藤蔓,外面丽日融融,他被这妖怪拘在洞内,不知日夜,乍然见到温暖阳光,心中大喜,忙钻出洞中。 站在洞口,抬目四望,不由怔忪。原来他所在之处是一处古木枝干,粗壮巍峨,参天耸立。那妖怪栖息的洞不过是巨木上的一处树洞。蜿蜒的藤蔓沿着枝干,垂放无数靡艳花朵,脚下是潇潇林海,头顶芳华遍绽,便是那传说中的方丈蓬莱,也不过如此了吧。这妖怪野兽般粗悍,倒是会选地方。 杜慎言回头望向仍在鼾睡的妖怪,神色复杂。又望向脚下,当即心一横,慢慢顺着藤蔓向下爬去。此时日光大盛,哪里还能见到魑魅魍魉的踪迹。 等到他爬到树底,早已气喘吁吁,汗湿重衣了。举目四望,林深叶茂,不知身在何处。但此时让他回去是决计不可能的。杜慎言抹了一把汗,便一刻也不敢停地向一处跑去。 这一跑,便是从日头高升到夜幕降临,书生跑得口干腿软,脚上身上都是荆棘划出的口子,却仍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打转,眼见着日头沉了下去,林子里渐渐起了薄薄的雾,暗影瞳瞳,更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不断。一颗心也沉了下去,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一会儿又刮起阴恻恻地冷风,裹着远处森然鬼叫,一会儿又亮起了幽明绿光,似有人在耳旁吹气轻笑。把书生骇得面无人色,心下回想那树洞中的干燥安宁,温暖通明,把肠子也悔青了。 眼见那些鬼火飘飘散散,慢慢聚了过来,尖利鬼声近在耳旁,忽的觉着脚踝一冷,低头骇然见着先前那具无头的身体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伸出手,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脚,那腔子蠕动着蹭向自己,杜慎言腿一软坐倒在地,拼命挣动,蹭得一身腥臭血泥,却仍甩脱不得,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喊道:“丑怪!丑怪!” 忽听得一声怒吼,那吼声如万钧雷霆,震散了鬼声与风声。杜慎言脱开脚去,往后一缩,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当下哇哇大哭起来。 再说那妖怪醒来,见人去楼空,当下怒火中烧,兀自沿着书生留下的味道搜寻,林中魍魉鬼怪盛行,见妖怪怒气凛然,皆远远遁开,免得触了霉头,惹祸上身。 那妖怪一路疾行,远远便听到书生哭喊,怒吼一声,将鬼怪驱散开来。眼见杜生明眸含泪,散着乌发,只缩在自己怀中抽噎,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布满了伤口,衣服也又湿又冷,直打哆嗦。便将书生往怀中一揽,将他头埋在胸口,跃上一根高枝疾行。 杜慎言只觉耳边风声凛冽,不多时,妖怪落下地来,将他粗鲁地一扔,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杜慎言被呛得去了半条命,挣扎着爬了起来,抹去脸上水花,直瞪着妖怪,见妖怪面目狰狞,不由胆怯,思忖道:“这妖怪又粗鲁又暴烈,待会不知怎生折磨我。”渐渐害怕起来,只将身子朝水里沉了沉。 妖怪冷哼了一声,转身攀上一边崖壁。 杜慎言瞧着妖怪离去,内心忐忑,四处张望有无藏身处,奈何这谷底只有大大小小几个温水池子,四周散落着夜明珠,辉光与这袅袅水汽相缠,只变得昏朦一片。那妖怪在黑暗中也行动自如,这点光亮,更遮不了它的眼了。当下泄气地除了衣裳,枕在池边。 杜慎言爱洁,奈何自从被妖怪掳来后,便没有再真正沐浴过,此时浸在温水池子里,便如雪中送炭,当下忙仔仔细细地搓洗起来,直将一身血泥污垢搓得干干净净,露出一身雪白皮肉,又将一头纠结乱发搓洗理顺,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杜慎言跑了近一日,早就又困又乏,被这热气蒸地通体舒畅,渐渐昏睡过去。正睡得酣畅,只觉脚尖一痛,迷迷糊糊睁开眼,见自己仰躺在池边,那妖怪一手揉着草药,一手握着自己脚掌,正将药敷在伤口处。原来方才是采上次那药去了。杜慎言心中一暖,瞧那妖怪面目,竟觉得比先前顺眼许多。 当下强撑着支起身子,将脚收回,欲自己拿药来敷。那妖怪抬首,深红双目盯着书生。杜慎言被它盯着,竟隐隐觉得身子发热,心想泡得太长了,恐对身体不好,便想上岸。翻身将脚跨上,没想把背后大片白腻肌肤连着翘臀全奉给了身后妖怪,那妖怪也不客气,当下握住那两瓣豆腐也似的白嫩双臀,用力分开,露出里面润泽的柔红后窍。书生呆了一呆,才悟过来,又羞又气,想要翻过身来,却被紧紧压着,慌乱间只觉得身后那处被坚硬巨物抵着碾揉,滚烫的温度直烧灼到自己心里,只得颤声道:“你作什么?快些将我放下……”那妖怪不答,只将身子往前一送,巨物便劈开柔嫩山谷,直直入底。杜慎言颤声呼痛,想要挣扎,奈何身子被一池热水泡的筋骨酥软,半分力气也使不上,只些微缩了缩腰身,哽咽道:“你好不要脸,趁人之危……恩唔……不是……恩,不是好东西……” 那后窍先前惯经揉磨,现下在水中充分润泽过,已然湿滑,只甫入时有些疼痛,不久,只剩下难耐酸胀感了。书生先前被整的死去活来,只道房事俱是那般痛苦,实是畏惧,未料后窍处升起奇怪感觉,心下不知怎的,隐隐害怕起来。勉力扑腾起来,口中只道:“我不要做了,你快放开我!” 扭动间,那妖怪的巨物不知触到体内何处,惹得书生腰杆一颤,失声哼了出来,那麻痒从后窍处一点贯遍全身,既难耐又有莫名欢悦。妖怪高高抬起杜生腰胯,同自己胯下巨物迎来往送,抽 插得好不热烈。书生只觉后窍被那巨物碾磨地万分熨帖,平日里的痛楚俱不见踪影,巨物凶猛进出,进则似要把三魂都崩散,出则若要将七魄都带走。 书生才及冠的年纪,平素洁身自好,未曾尝到这般销魂滋味,甫一得趣,便丢盔弃甲,不知所谓。 那妖怪似十分受用,微眯着眼,将书生翻过身来,只把他脂玉般的秀美长腿大大分开,专心抽 插。但见书生晕染双颊似艳非艳,湛湛秋波欲流未流,口中呻吟时断不断,春光美致不胜其间。 杜慎言半睁双目,猛然对上妖怪红目,心里悚然一惊,那快 感也渐渐从脑海退去,暗自惊心道:“我这是怎的?竟同个妖怪做起这勾当,还露出这等淫 乱丑态,端的不知廉耻。”当下羞愤欲死,拿手去推,口中胡乱道:“不,不……你快放我去吧……” 那妖怪并不理会,只自顾自蛮干,眼瞧杜生胯下物事抬了头,秀致鲜嫩,遂好奇地伸手捏弄。杜慎言“啊”地长吟一声,双手失了力气,只抓紧身下衣物,被捏弄处既痛又爽利,一时收不住,泄了初精。于是瘫软下来,双目轻阖,只把气喘。 那妖怪似爱他这般情状,依旧不依不饶捏玩着书生那话儿,直将他捏揉得呻吟着再度挺起。杜慎言被它前后夹击,魂魄也似飞到九天外去,轻飘飘随风摇荡,不由将脚收紧,口中“恩啊”不断,眼见妖怪黝黑身躯伏在自己身上凶猛耸动,映着后面天高云阔,繁星闪烁,竟在极度耻辱中生出一丝背德的快意。 他们两个,一个如美玉秀骨天成,一个似顽石泥涂无色;一个软如春水,一个骨硬赛铁,端的奇诡无比,却又是说不出的和洽。当下两人贴胸交股,拨雨撩云,如此这般,书生被强弄着泄了数次,直弄得胸前身下一片狼藉,再泄不出一点儿,嘶声哭叫,哀泣不休,那妖怪才作罢,在他体内泄了出来,又将他洗干净,抱回了洞里。 第4章 一晃月余。 自那日之后,妖怪便留了个心眼,白日里与杜慎言尽情欢好,必让他先得了趣,享尽了欢,才不紧不慢入谷,只把文弱书生干得魂飞魄散,生不出一丝出逃的心思。 “别、别再来了……”杜慎言伏在兽皮堆上,反手推拒身后妖怪,一头乌发被汗洇湿,一缕缕地黏在肩背上,衬得皮肉白花花地晃眼。 那妖怪似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日日里都兴致勃勃压着自己做那事儿。书生已觉得身后处火辣辣地痛,仍被反复磋磨,实在是忍无可忍,抬腿踢了妖怪一脚。 他下身酸软,那一脚也不见得多大的力气,妖怪却顿了一顿,抬起头来迷惑地看向书生。见书生一双漆黑明眸浮着眼泪,正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相处已久,自然也懂得这眼神的含义,譬如它先前抓的山猫,再有温顺的时候,也会冷不丁发起脾气,挠它一手血痕。 书生眉毛竖起,漂亮的眼睛瞪大,便是发了脾气。它犹豫了一下,低头。 杜慎言顺着它目光望去,见那粗大话儿憨头呆脑地竖着,好不要脸地晃了晃。当下脸青了,忙将眼光撇开。一手将衣物裹住自己,一边指着妖怪,恶狠狠道:“休碰我!” 那一身衣服被撕得七零八落,当真是遮了前胸,露了后背。杜慎言比划了好一会儿,嘴里“混蛋禽兽”一通大骂,两手拢着衣襟,觉得浑身上下湿黏难受。抬腿动了一动,便僵在那儿不敢动弹。 那妖怪直愣愣地盯着书生,见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望向自己,警惕比划道:“我、我要沐浴。” 妖怪自然知道书生的习惯,当下将书生搂抱在怀中,恋恋不舍地在皮光肉嫩处揉捏了几下,引得书生几下踢打怒骂,也不以为意。一个纵身向外越去,不过片刻,已到了那温泉处。 杜慎言迫不及待地入了水,暗暗舒了口气,将一身湿黏仔仔细细地搓去,见那丑怪蹲在池边,光着身子,深红双目望了自己一会儿,转头便攀崖而去。 杜慎言见它离去,暗暗松了口气。忍着羞恼将身体清理干净,又泡了好一会儿,直到身体松快许多,才从池子里出来。捡起散落在一旁的衣物,眉头皱了一皱。 这衣服已被撕扯得不能蔽体不说,沾了一股浓烈味道,实在不能再穿了。正当他踟蹰时,耳边听得一阵清啸。 那妖怪转眼已经回来,将手中事物往书生怀中塞去。 又是几件衣物。 杜慎言大喜,忙将衣服展开,但见花花绿绿几件粗布衣裤,大小不一,颜色胡乱。杜慎言细想一下,便得知这妖怪必是趁着夜色潜入哪处村寨,囫囵摸取出来的。掌中摸到一团细腻布料,抖开一看,顿时面色通红,竟是女子贴身衣物。 杜慎言将那团布料向妖怪身上甩去,“你、你……”一时羞恼交加,抱着那一团衣物,浑身发抖。 那妖怪疑惑地将那团布料捏起,柔粉的色泽,书生穿着也未尝不好看。 “拿开!”杜慎言面红耳赤。 纵使与妖怪做尽了荒唐事,因为脱离现世纲常,太过虚幻,又是因为受到妖怪的欺压,尚且勉强说服了自己接受现状。但是连女子的手都未有碰过,又是循规蹈矩受着礼乐教化的书生,乍然见到女子的贴身衣服,反应自然极大,更别说穿着这东西。更是羞恼得连话也说不出来。 他宁愿赤裸着身体。 幸而,那堆衣物中有一件苍青色的袍子,尚且能穿。杜慎言也已顾不得这衣物是偷来的抢来的,慌忙将自己裹住。 看到妖怪大喇喇赤着全身的模样,实在是有辱斯文。将手中一件衣袍扔到它身上:“穿上!”那妖怪兴致高昂,比划着往身上裹去,可惜手笨脚拙,半晌也不曾穿好。 杜慎言看不过去,将那打了结的袖管解开,哄孩子似的引那妖怪将两只手伸对袖子。那妖怪却嫌难受,“嗤啦”一声,将上半身衣服扯成两半,耷拉在腰间,露出了精壮结实的上半身。 杜慎言一怔,突然发现两人相对而站,这妖怪高了不少,一改初见时佝偻枯瘦,身姿挺拔起来,不由大吃一惊。 朝夕相处多日,他竟不曾留意,这妖怪变化之大。细细想来,初见时,它与一群红眼猴怪厮混在一起,相貌和行为举止也是像极了它们,他还曾道是那帮红眼畜生的头儿。如今看来,只不过与自己相处了月余,行事处仍带着野兽的粗莽悍气,却更加像一个人来。如今连一身皮毛皆已褪去,却不知是何种妖怪。 那妖怪自然不知书生心思,挠了挠头,单手将书生揽上肩头,向洞中奔去。 原因无他,只是困尔。 那妖怪将杜慎言又带回了洞府,不由分说地将他推到在石床上。 杜慎言颠簸得难受,正头晕眼花,撑起上身干呕了两下。那妖怪已直挺挺躺倒,鼾声大作。 杜慎言合衣躺着,脑中思绪纷乱,半分睡意也无。一时思索这妖怪究竟是何来历,一边又想着自己被困已是一月有余,却不知岭南署衙是否会派人来寻,一会儿又想如何才能逃离这妖怪身边。 正是满腹愁绪,腰间一沉,那妖怪手已压了上来。杜慎言心惊肉跳,猛地一僵。见那妖怪半晌没有动静,已是睡得死死的。才轻轻舒了口气,皱着眉头,将它手挪开。又侧身向床沿挪了挪,小心地半蜷起。 这妖怪倒是没有多少心思,每天就是吃了睡,睡醒了便压着自己逞兽欲,故而睡得格外沉。杜慎言却没有生出趁着它睡着出逃的心思。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那一次林中遇到无头尸被妖怪救回来后,他不是没再跑过。然而密林似乎没有尽头,到了夜间更是危机四伏,杜慎言几次都险些遇险。而那妖怪手段好生了得,在林间奔走自如,瞬息便能循着味儿将他找到,根本不惮他跑掉。 它见书生总是往外跑,以为书生待在洞中闷得慌。更何况这大片山林尽在自己掌控之中,无论书生跑到哪里,它都能找到,故而并不阻拦。 几次下来,杜慎言也明白了,单靠自己是跑不出去了,转而哀求妖怪放他离去。 那妖怪却装作听不懂他的话般,任他哭求,不为所动。 杜慎言见求它无果,便发脾气(他倒不怕这妖怪了)。任书生发多大的脾气它也受着,在它眼里看来,书生发起脾气来,还不若爪牙锋利的山猫来的厉害。 杜慎言思绪万千,愁肠百结,却也架不被折腾后的疲倦,慢慢睡去。 睡梦中闻得食物味道,倏然转醒。 那妖怪已蹲在一旁,见书生转醒,将手中的食物递向书生,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吃。”吐字已是非常清晰了。 杜慎言接过树叶包裹着食物,打开一看,是一块炙肉,却不知是什么肉,慢慢用手撕下一条来,塞进口中,眉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 这一个月来被困在这里,顿顿皆是荤食。他向来饮食清简,不爱油腻荤腥,初几天肠胃受不了,上吐下泻,好一番折腾。后来这妖怪不知哪里摘来的野果,治好了他的不适。后来,便把野果连着肉食一同送来,用来解腻。 只不过顿顿都是油腻荤腥,即使肠胃适应了,仍然难以下咽。但他亦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知道现下已是这妖怪拿得出来最好的食物,又哪里能够挑剔,因此硬着头皮一口口下咽。 正努力吞咽,妖怪大掌摊开,手中荷叶微微散开,露出一簇绵软雪白。 杜慎言眼睛都直了,那一簇雪白赫然便是一团米饭,散发着阵阵清香。 那妖怪将米饭向前送了送。 杜慎言也顾不上,连忙接过荷叶包,捏起一撮,正要往口中送去,突然停下:“哪里来的?” 妖怪挠了挠头,喉中发出低沉模糊的嗓音,笨拙地比划了几下。 杜慎言聪慧,已是猜到了,这些食物必然都是和那些衣物一般,是山下村子中取来的,当下心里不是滋味,有些出神。 取而不告谓之偷,实在不是君子所为。然而他身上所穿,口中所食,皆是他人之物,更何况山下村民并非大富大贵,这样一想,不由得心有戚戚。 那妖怪先前下山,正值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它身形敏捷,常人并不能见到它身影,见一户人家正坐在桌边用饭,一时好奇,便躲在一旁暗自观察。见他们并非像动物般食用大块的肉食,反而更加钟爱一种白色绵软的食物,似有所悟。 书生近日来少有食欲,那些肉食并不合他胃口。当下便翻进农户厨房,左翻右找,最终囫囵抓了一把。 那农户听得厨房有动静,赶进去一看,当下叫骂道:“哪里来的胆大畜生,敢到屋里作乱来了!”但见灶台上锅翻瓶倒,一片狼藉。腌好挂着的腊肉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绳子,白米饭撒的到处都是。心疼不已。 扑到打开的窗前一看,只有冷风阵阵,却是半个影子也无。 顿时又是好一通大骂。最近不知哪里来了一只畜生,隔三差五地来村里糟蹋东西,晾晒的衣服,盛着的吃食总会不翼而飞。村里的老人说是山里的猴子,轻易惹不得,若真是猴子,恐怕也是成了精了吧。可也架不住三天两头来这么一出,这日子怎么过下去? 那妖怪自然是不晓得惹下了多大的麻烦,兴致勃勃地赶回洞中,献宝似的将拿来的东西递给杜慎言。 第5章 杜慎言转头扫了一眼洞内,心中有了主意。在桌上翻检了一番,捡了几颗金珠,比划着教妖怪:“下次,你若再拿这些衣服、吃的……”指了指身上的衣物和手中的食物,“把这些金子留给他们。” 他细细教了妖怪几遍,确保妖怪听明白了,这才放下心来,将米饭吃了个精光。 那妖怪见书生脸色十分和缓,也不由得高兴起来。 杜慎言还没缓过神来,眼前便是一片黑影,他惊叫一声,便被妖怪结结实实压着,仰面倒在床上。紧接着,唇上一热,已被紧紧堵住。 “唔唔唔……”杜慎言用力挣脱,偏头叫骂,“畜生,这才刚吃完……”使劲推拒,嘴中“禽兽畜生”一通乱骂。 那妖怪只觉书生声音动听,全然不顾他喊些什么,手顺着松散的衣摆摸索进去,抓住书生新鲜秀嫩的那处,揉捏起来。 杜慎言声音一哽,气息陡然转粗,推拒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改为抓住身下的衣物,呻吟出声。 妖怪见状,已知书生失了反抗的力气,顺势提枪而上,粗野强悍地耸动起来。但见书生眼带春水,神色迷离,深陷其中的神情惹人喜爱。忍不住将人搂入怀中,凑上唇舌舔咬书生微启的双唇。 杜慎言唇上一痛,口中尝到腥甜,是这畜生没轻没重,将唇咬破了。血腥味萦绕在唇齿间,带着野蛮与凶悍的兽性,让书生几欲有被吞吃下腹的恐惧。睁开迷蒙双眼,妖怪瞳色幽深,极深处一点血红,是野兽盯上猎物的贪婪与饥渴。 他悚然一惊,沉寂于心的羞耻感再度翻涌而上。想要挣动,那妖怪有哪里能容他挣扎,又将他拖入肉欲之中。 那妖怪一番酣畅淋漓,见书生已是昏昏沉沉,躺在兽褥中只把气喘,只得意犹未尽地将他放开。 杜慎言已是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了,身上一沉,那妖怪又压上来,将头凑在他颈窝处嗅,一双爪子也不安分地摸来捏去。他难受地哼了一声,却再没有挣动的力气,迷迷糊糊只是想道:这妖怪向来做完后便自顾自地睡去,这次又不知想到什么可怖的法子折腾自己。 妖怪哪里知道书生心中所想,不过是舍不得放开。书生身上清浅疏淡的气息像极了蚩灵花的香气,闻着舒服,身子摸上去又是皮光肉滑,既软且嫩。便是它现下最心爱的了。 它便真如对待心爱之物般,将书生从头到脚地捏玩了一番,才心满意足地搂着他睡去。 待杜慎言再度醒来,那妖怪又惯常不见踪影。揭开洞口遮掩的藤蔓,果不其然夜幕已经降临。 白日里的美景早已不见,风声凄厉,古树下黑黢黢的林影,如波澜壮阔的大海,掀起阵阵波涛。不知名的森冷声响时而响起,虽然那一群红眼猴怪被妖怪威吓后再不曾出现,杜慎言仍然不敢再贸然下去,坐在洞口处呆呆地出神。 那妖怪回来,便见书生一袭单薄的旧衫,长发披散,百无聊赖地坐着。他仰脸望着上空,半晌落寞地垂下眼睑,长长地叹了口气。 妖怪顺着书生先前的目光望去,蚩灵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并不能望见夜空。它顿了顿,似是在思索什么。 杜慎言正发着呆,眼前突然一黑,那妖怪已是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前,轻盈地仿佛一片落叶。“做什么?”杜慎言坐直身子,诧异道。 那妖怪已不由分说,将他揽在了怀里。双足发力,便向古木枝头跃去。 杜慎言惊呼一声,待要挣扎,已是不及,一片片枝头从身旁掠过,清凉的夜风从耳畔掠过,带着馥郁的暗香。 那妖怪带他乘风而行,须臾间接近了古木顶端。那古木在此处已不知多少年岁,巍峨高耸,越往上,枝叶便越稀疏,显露出了皎洁莹白的花儿,散发着淡淡的银辉。 那妖怪轻轻张手,那些花儿摇落枝头,顿时繁花胜雪,星星点点摇曳而过。杜慎言猝然回头,身后如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不由心神一晃,目眩神迷。 待他回过神来,那妖怪已经到了古木最顶端,将他扶到一旁坐下。 杜慎言战战兢兢地扶着一旁花枝,一朵碗口大的花儿独自幽然绽放,花瓣润泽透明,如琥珀雕就。 他用手轻轻碰了碰,问:“这是什么花?” 妖怪喉音浊沉,杜慎言听不懂,想来便是独在此地生长的奇花了。他有些遗憾地叹气,定神四望。目之所至,尽皆苍莽群山,奇诡狞厉,与天地间拔出倾颓之势。四野寂寂,唯有一轮明月,投下漫漫清辉。 杜慎言仰望那一轮月亮,恍惚间失了神,记起万水千山之外的兄嫂,殷殷嘱咐犹在耳边,又回忆这荒唐的官场人生,猝不及防,眼泪跌落了出来。 脸颊上一痛,却是那妖怪粗糙手指伸来,将他眼角的眼泪捻去。 杜慎言抽噎了一声,将它手打掉,那妖怪将手指凑到眼前,闻了又闻,生硬地问:“这是……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好奇。 这妖怪无心无肺、无情无义,自然不懂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见书生眼中涌出的晶莹剔透的水珠,顿觉有趣。又想到先前也曾见他这模样,顿时好奇心起来。 杜慎言本不想理他,那妖怪却不依不饶,脸上是大感兴趣的神色,不由得心生警惕,怕那妖怪兴头上来,折磨自己,只得没好气道:“眼泪也不知道么?” “泪?”妖怪目露疑惑。 “自然。”书生冷笑,“你一个粗莽憨野的怪物,哪里懂得这些?” 妖怪手指捻了捻,感受着指间的潮润,“为、什么?” “你问为什么……”杜慎言偏过头去,一个天生天养的怪物,冷硬心肠,却偏偏好奇这些,“悲了、痛了,自然要落泪。” “悲、痛?” “是了,我忘了,你自然是也不懂什么是悲,什么是痛。”杜慎言低声道,不知是说与妖怪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妖怪仔细地观察着书生脸上的表情,见他眼睑低垂,目光迷茫地落在半空中,已是不想搭理它的样子了。 杜慎言肩膀一痛,妖怪大掌握了上来,牢牢地捏住了他单薄的双肩。这家伙出手总是没轻没重,杜慎言长眉微微皱起,抬起眼皮望向妖怪。 对上书生清澈的眼眸,妖怪很高兴他又将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伸手抓了抓头,继续追问:“什么、是、痛?” 杜慎言静默了一会,脸上带了点无奈,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妖怪胸口:“痛在这里。是你这里受了伤流了血的滋味。” “?” 妖怪低头,迷惑地摸了摸胸口,想了又想,道:“我不怕痛。” 自幼生活在山林中,身上带伤已是习以为常,受了伤流了血,用上赤朱草敷一会儿,便能痊愈。那一点痛的滋味,更是不值一提。 妖怪又瞥向书生胸口,并不见半分血迹,可是书生又为什么流泪? 他的眼睫上还残留细碎的泪水,白皙的脸颊上两道残痕,湿润的眼眸中带着的神色是妖怪从未见过的,不由得停驻在枝头,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杜慎言愁肠百结,望见妖怪神色,忍不住再一次求道:“你放我离开罢!” 妖怪想了又想,问他:“我留你……”顿了顿,才含糊地接下去:“你才……”手指粗鲁地蹭着书生眼角。 书生心中一跳,这妖怪初见时不识七情,不辨喜怒,俨然是一块说不通的榆木疙瘩,此时这样子,倒像是逐渐开了灵智。 握着的手一紧,忙道:“是……我、我来岭南任职,误入了此处。我不想留在这里……求你,让我走吧!”他心中一急,便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也不管这妖怪听不听得懂,最终只是反反复复地求它放自己走。 那妖怪果然是能听明白的,只是略略思索了一下,便摇了摇头。 书生的哀求蓦然停了下来,一时间一片寂静,唯有他胸口起伏,带出的喘息声,越来越急。 “为什么……”杜慎言眼中漫出泪来,颤着嗓子,“为什么非得是我……” “你不喜欢……” “是,我不喜欢!” “我不喜欢每天待在洞里哪里都不能去!” “我也不喜欢每天除了同你做这等事便什么都做不了!” “我更不喜欢你碰我!” 杜慎言崩溃地大哭,将妖怪双手一把推开,紧紧蜷着,连日来郁结于心的情绪全数发泄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妖怪手足无措地蹲在一旁,它带书生上来,原本是为了让他高兴,却不料弄巧成拙,只得溢出几声带着烦躁的喉音。 第6章 妖怪蹲在一旁,也不敢伸手碰书生。守了半宿,见书生的哭泣声渐渐低弱下去,壮着胆子将人揽了过来。刚入怀里,便觉出了不对劲。 书生软软地靠着它,眼睛已经紧紧地闭了起来,浑身发烫。 他在枝头吹了半宿冷风,又兼心情激荡,毫无幸免地发起热来。 妖怪低下头,低沉地唤了书生两声,得不到一点儿回应,顿时浑身一僵。腾地起身,从枝头跃了下去。 杜慎言浑身发冷,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妖怪感觉到了,只当他冷,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径直回了洞府,将他裹在厚厚的兽皮内。半晌,书生额头便泛出了汗珠,双颊烧得通红,难受地呻吟了一声。 妖怪又当他热了,把兽皮拨拉开了,见书生直打哆嗦,忙不迭地又把兽皮盖上。几次三番下来,书生脸颊由红变白,气息也由急转弱。 妖怪这才着慌了起来,用手去推他,却一丝反应也无。 它低沉地吼了几声,一时间没了主意。犹豫了一下,冲了出去,不多时,手里拿了一株赤红的草来,嚼碎了喂于杜慎言。赤朱草止血治伤确实是大有效用,然而书生发热之症又非体表外伤,又怎么会有效果。 那妖怪又守了许久,不停地发出低沉的喉音唤书生,眼见着书生气息微弱,面如金纸,再无一丝一毫平日里的生气。 蓦地利啸一声,再次冲了出去。 杜慎言只觉自己一时身处油锅,正在被烈油烹煮,一时又置身冰窖,彻骨寒冻,逐渐地便觉得自己四肢发软,一个劲儿地下沉、下沉…… 他想这次真是要失了性命了。他不怕死,但是死得如此窝囊,却还是觉得惭愧。他原先的踌躇满志,他盼着能见上一眼的亲人,怕是真成了遗憾了。 然而想到童儿与张伯,心中又多了些欣慰,入了下面,倒能和他们团聚了,也……不用再见到那妖怪…… 一股腥甜的香气将他包裹住,这便是地府的味道么? 杜慎言眼皮发沉,正要沉入那无边黑暗,便感到一股大力将他拉扯回去,四肢软绵绵地使不上力,身上却一轻,腥甜带香的液体从口中灌入身体内,让他忍不住呛咳起来。 眼前金光闪烁,他不适地闭上眼,迷迷糊糊地眨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洞中。 他眼前晕成一片,过了好一会儿,才不觉得刺眼,微微动了动眼珠,那妖怪趴在一旁,却没了动静,只传来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杜慎言浑浑噩噩的,又沉沉地睡去。 再次醒来,已不知是什么时候,四肢百骸具沉。杜慎言慢慢攒了些力气,才勉强撑起身子。转头望向一旁的妖怪,吃了一惊。 那妖怪胸前背上,几道伤痕皮肉翻滚,浑身蒙着厚厚的血痂,原来他睡梦中闻到的腥味,是这妖怪身上的血散发出来的。 这却是怎么回事? 杜慎言皱了皱眉头,脑中仍有些昏沉。 那妖怪艰难地伏在一旁,不敢动弹,深红双目也是无精打采地半阖着,全没了往日的气势。 “喂,你……”杜慎言不敢碰它,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指轻轻拍了拍那妖怪伤处较少的肩膀。 那妖怪缓缓睁开眼,见着书生乌黑的双眸,眼中稍微焕发出一丝儿神采,艰难地从喉中溢出喑哑的回应。 杜慎言知道这是它在叫自己,却没有应它,挣扎着从石床上爬了起来。一地的血腥痕迹,逶迤直到洞外,这妖怪不知和什么事物进行了一场恶斗。 撩起藤蔓,杜慎言猝不及防见着洞外的事物,脚下顿时一软,险些摔倒在地。一只通体碧翠,模样甚是怪怖的怪物仰倒在洞口,已是开膛破肚,心肝脾肺全散落了一地。 杜慎言一阵干呕,待到鼻端闻到熟悉的腥甜香味儿,再也忍不住,“哇”地吐了起来。但他久未进食,纵然腹中如翻江倒海,也只呕出一些暗红色的胃液来。一时间涕泪直下,恨不能昏死过去。 这妖怪必是为了救自己,从这怪物身上掏了什么喂与自己。纵然是一番好意,但实在是……杜慎言只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是这股腥甜黏腻的味道,几欲昏死。 他料得没错。那日妖怪见书生浑身发烫,气息微弱,脸上逐渐泛出死气,便着急慌张地不知如何是好。 它自己是天生野长的妖怪,从来没有想过人是一种多么脆弱的生物。书生初来岭南,已有水土不服之兆,又处在瘴气四起的密林中,更兼日日夜夜担惊受怕,折腾不休,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了。那一夜,吹了半夜冷风,忧思累于心中,崩溃大哭,潜藏多日的病症猛然爆发,便如洪水溃于堤,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那妖怪又哪里知道原因,试了几种药来,都不见好。慌忙中猛然想到南边幽潭边栖息着一只巨大的蜥蜍,喉间生有一囊。那囊中的液体化毒却邪,能治百病,说不得便能救书生的命。 那蜥蜍喉囊里俱是精华,关键时刻护自己一命,自然是爱护得紧,又兼凶猛异常,因此南边幽潭被它占了之后,妖怪也不常去,与它相安无事。 此时情急之下,妖怪也顾不得这些,直奔幽潭,将蜥蜍引至洞外,与它作了一番恶斗。那蜥蜍体型庞大,性情暴虐,自然不是吃素的。尖锐利爪扫过便将妖怪胸前抓出三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来,鲜血四溅。妖怪忍痛与它缠斗良久,瞅准时机一爪朝它肚腹掏去,淋着泼天热血,将蜥蜍开膛破肚。 蜥蜍哀嚎,将妖怪死死地压在地上,毒液喷洒,兜头泼来,将妖怪连着周围都腐蚀得滋滋作响。妖怪喉中爆发出一声痛吼,没有一分迟疑,爪子如闪电般向蜥蜍喉间袭去,一插一搅,便将蜥蜍视若珍宝的喉囊挖去。 失了喉囊,蜥蜍庞大身躯颓然到底。妖怪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喘了几口粗气,挣扎着动了动。 喉囊离开蜥蜍之后,会迅速萎缩,里面的精华也会随之失去效用。 妖怪一手托着薄薄的一囊液体,一手撑着地,慢慢从蜥蜍尸体下爬了出来,趁着喉囊还未萎缩,蹭到床边。轻轻一捏,那朱红色的液体便尽数挤入书生口中。 它原先摘了不少赤朱草,却已再无力气为自己敷上,抽着气儿伏在床沿,默默等着浑身的痛劲儿过去。 它自生出来,便有一身得天独厚的本事,还从来未尝过这般痛苦滋味,脑中仍想着:我已这般痛了,为何还流不出泪来? 杜慎言痛苦地干呕了半日,总算止住那股恶心劲儿。也不知是否是那妖怪喂与他那药的缘故,非但没有虚脱,精神还比之前好上许多。 那妖怪仍是半昏半醒,一动不动地躺着。 杜慎言迟疑地坐到它身边,见它一身血肉模糊,便如地府中爬出的恶鬼,可怖之相比之初见时有过之而不及。他却少了些害怕,良久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这又是何必……” 他厌憎这妖怪的丑陋粗鄙,却同样抹杀不了它两次救他的事实。到底是个心软的读书人,杜慎言犹豫了好些时候,慢慢伸出手去。 那妖怪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暗淡的双目一错不错地盯着书生,隐约竟有些可怜兮兮的意思在里面。 杜慎言手一抖,低头不去看,心里想:这妖怪好生了得,现在都会扮起可怜来。将四散的赤朱草捡了起来。 他见过妖怪拿这草来治伤,止血止痛的效用非一般草药可比,他是有切身体会的。将这草药碾碎了,一点一点敷在妖怪血淋淋的伤口上。 这一敷才发现伤得严重,若是常人定是要丢了性命的。这妖怪倒是皮糙肉厚,只丢着半条命来。 虽不致死,但这痛却不比常人轻上多少。杜慎言这敷药的人都看着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偏过头去,不敢细瞧。 也不知过了多久,药才敷完,那妖怪已是一身血汗,浑身瘫软,只把眼睛来瞧书生,眼中露出一丝儿欣喜。 杜慎言被它看出了百般滋味,尽皆涌上心头,末了,低低嘟囔一声:“莫看我,你救了我的命,这便当是还你一命。至此以后咱俩两不相欠,你当放了我去才是……” 第7章 如此照顾了数日,这妖怪一身血痂脱落大半,已闲不住地从床上起了来,奔走跳跃虽不若先前利索,倒也无大碍。似是床上躺多了,兴奋劲儿收不住,整日里东奔西窜。 杜慎言心道:这妖怪倒是生了一副铜筋铁骨。也不去管它,任由它到处乱窜。 这一日,妖怪外出,又带了衣物和食物回来。鼓囊囊的一团丢到了石床上,“啪嗒”落了样事物下来。 杜慎言定睛一瞧,竟是本书。他忙蹲下捡了起来,掸了掸沾上的灰尘,却是一本《三字经》。他又将那一团布料抖开,又摸出一本《百家姓》来。这两本书俱是儿童蒙学读物,翻开书页,里面还留着不少稚拙的涂抹,不知是哪个顽劣孩子,将书乱丢,被这妖怪一同带了回来。杜慎言如获至宝,将那两本书理平整,摩挲着书页出神。 他自幼好读书,纵使千里赴任,仍让小童背着一箱他精挑细选出来的爱书,却尽数丢在了半途。 想来已有近两个月未碰书了。此时两本蒙学读物已是勾出了他满腹渴意。 妖怪盯着他蓝,见他捧着那两本书不肯放手,想了又想,蹦出了一句:“喜欢?” “你若有意,下次便帮我带些书来罢。”杜慎言垂下眼皮,淡淡地道。 书……妖怪默默思索,将那两本书的样子记在心中。 此后,它每回外出归来,便都会带些书来。这些书不知是从何处得来,偏门驳杂,经史子集一本没见,杂集诗话等倒居多,更有问卜星象、山川风土、戏曲杂艺等旁门左道,或老旧、或残页,书生都来者不拒,细细收好了。 他又央求妖怪给自己带一些笔墨纸砚,拿着树枝在地上细细地教妖怪辨识这些事物的样子。 只要书生不吵着离开,妖怪总是很愿意满足他的。几次下来,倒真为书生备齐了文房四宝,搜罗了不少书来。 杜慎言这才觉得每日里有事可做了,再不用呆呆望着洞顶度日。 他在洞府不远处的一条溪边寻了一个去处,那里一块青石平整宽大,便如天然的案牍。磨墨洗笔,也甚为方便。 先是将《勤礼碑》端端正正地临写一遍,多日不曾动笔,便觉生疏不少。杜慎言暗暗皱眉,屏息凝神,练至末尾,已逐渐熟练起来。再借着兴头,又把《兰亭序》也临写了一遍,一手行楷气韵生动,风神潇洒。 杜慎言将笔搁下,顿时觉得心中酣畅淋漓,多日来的郁气一扫而光。 正细细欣赏,忽有所觉,抬头望去。赫然见到妖怪蹲坐在枝头,正低头望向他,已不知待了多久。 杜慎言一怔,这才发现已是日薄西山,暮色四起。想来又到了晚间,这妖怪又要开始活动了。 这几日,妖怪虽然缠着他,倒也不敢像之前那般过分,大概是先前书生那场大病吓到了它。它终于知道,也许书生并不习惯它的生活方式。 人类不能饿着,不能冻着,不能顿顿食肉,不能昼伏夜出,不能……许许多多的不能。 麻烦,真麻烦! 书生本就不爱搭理它,趁此机会恢复了昼出夜眠的习惯,两人虽处在一处,真正说得上话的时候却比之前少了不少。 妖怪郁闷,一张鬼脸绷得紧紧的,乍一眼看去颇像地府来的勾魂使。 杜慎言便当作没看到。白日里少了这家伙的纠缠,一个人读书练字,顿觉清净不少。 那妖怪轻飘飘地随着枝头摇晃,歪着头盯着书生的字。只看到无数条蚯蚓凑作一堆,至于写得什么,亦或是写得怎样,那便半分也不懂了。 但这也并不妨碍它欣赏书生写字时的姿势。 山林中的生活简陋,但书生总是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干净齐整。发带断了,折一根树枝便将一头黑发挽了起来,衣服粗糙,却洗得干干净净,穿戴得整洁合身。此时微微俯身挽袖,凝眉执笔,露出一截雪白手腕,称着一段纤细腰身,便如长在空谷幽潭边的兰花。 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屏住呼吸,不愿意惊动他。 到底还是书生没沉住气,从楷书写到行书,最后几笔潦草抹过,抬起头,轻斥道:“做什么躲在枝头?” 妖怪一个翻身从树上落下,上前想要去揽他腰,被他“啪”地拍开。 妖怪只得委委屈屈地把手收了回去,叫唤了一声。 杜慎言知道它在叫自己,那发音着实古怪,难以模仿,也不知那妖怪给自己取的什么名字。他装作没有看到妖怪脸上的神色,俯身刷笔,淡淡道:“玩你的去。” 妖怪跟在他后头,含含糊糊道:“一起……”这又是在邀请他了。 书生病愈之后,那妖怪像是开了窍般,再不敢把他拘在洞中,反而夜夜都将他背在身后,带他去看山中无数的奇异胜景。那喷花的飞瀑、流萤点点的幽潭,那春桂酿作的猴儿酒、甘甜若醴的兰溪泉,被妖怪一夜一夜地奉到书生面前,像极了在讨好他。 然而再美再奇的景,看久了也会让人失了兴致,更何况书生根本志不在此。他低头将笔墨收好,蹙着眉,冷冷淡淡地回绝了:“你自己去。”他又不似妖怪,对整日里本来跑去全无兴趣,更别论幕天席地,忍着更深夜露只为看一朵花开。 这些风流潇洒的事,他自然也做过,年少时夏夜泛舟湖上的兴来情往,雪夜红炉绿酒的酣然欲畅,然而那是与三五好友推杯交盏时,那是春风得意前途似锦时,而不是此时此刻,如山野莽夫一般困于密林,面对一只什么都不懂的粗鄙妖怪。 他没心情做这些。 杜慎言逃不脱,走不了,认命地待在这一处,身后跟着个甩不脱的尾巴。他不哭不闹,安安静静写自己的字,看自己的书,对妖怪爱理不理。 他这一手,倒真是把妖怪唬住了,连看着他的神情都有些惴惴。哪里还有当初叱咤山林,称霸一方的嚣张气势。 那一日,它鼓起勇气想要同书生亲热,书生冷笑两声,眼神如刀:“你既已知什么是悲,什么是痛,今日便再教你什么是憎,什么是厌。” 书生平日里冷淡少语,一开口,便是洋洋洒洒。他口才了得,知道妖怪灵智已开,将那七情六欲鞭辟入里,全数教与妖怪。 那妖怪似懂非懂,察言观色,细细体味,也知道书生面对它时,并非如它那般欢欣鼓舞,当下便有些呆愣。 杜慎言说完,面上波澜不惊,藏在袖中的手却暗暗握紧。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妖怪,待见那妖怪一脸蒙了的表情,提着的心缓缓,缓缓地松了下来。 他在打一个赌,一个自己能否如愿离开的赌。 杜慎言将笔墨收拾好,提在手中慢慢朝住处走去,妖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待到了洞内,简单吃了一些东西。杜慎言坐在石桌旁,就着一盏明珠莹莹的辉光,翻看起昨天看了一半的《临窗夜话》。 正看得入神,耳边突然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偏头望去,那妖怪正蹲在一角,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杜慎言心中诧异,这妖怪最爱午夜时分在山林里撒着欢儿地乱跑,还从未见它如此老老实实地待在洞中。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清淡的嗓音突然传来。 妖怪唬了一跳,扭过头去,书生一手拿书,一手负在身后,乌黑明澈的眼眸越过自己,打量着一团狼藉的角落,目光中一闪而逝的惊诧。 杜慎言俯身,捡起一块黑黝黝的石头,露出一角白色来。将上头垒起来的石头扫到一旁,下面压着一叠纸。 杜慎言随意翻了两张,俱是他写坏了丢在一旁的字来。这些废纸他不甚在意,故而多了少了也全无印象,却没想到都被这妖怪藏了起来。 杜慎言心中不由得好笑,垂目问它:“看得懂么?” 妖怪唤了他一声,又跟着道:“教……我……” “你想学识字?” 妖怪想了想,含糊地应了一声。 杜慎言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一点神色,略略思索了一番,点了点头:“好,你若真心想学,可要按我的要求来。倘若偷懒耍滑,又倘若不能坚持,你还是早早地去过你的快活日子,我便再也不管你。” 书生目光专注,盯着妖怪。被他那和缓的目光笼罩着,妖怪只觉得浑身上下舒坦快活,之前的沮丧一扫而过,一个跟头窜到桌旁,眼巴巴地望着书生。 杜慎言寻思,这妖怪虽然灵智已开,悟性绝佳,但观其言行,仍是学前孩童的模样,更何况大字不识一个,书也不曾碰过。想了又想,转身将之前两本《百家姓》《三字经》找了出来。 姑且先从这两本蒙学读物开始罢,得先让它知礼仪、懂廉耻。 指着《百家姓》封面上三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与它听。翻开书页,便是“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八字。 杜慎言轻轻诵读了一段,抬头望向妖怪,见它满脸欢欣鼓舞,眸光湛然有神。待到考问它时,便是摇头晃脑,一问三不知了。 杜慎言吐了一口气,暗暗告诫自己沉住气,继续往下讲。 他哪里知道妖怪缠着自己教它,根本不是想要学文识字,不过是想要书生时时伴在它身旁,听到他动听嗓音而已。 “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姓更重要了。每一个姓都代表着那人的根,他来自什么地方,传承着什么,骨子里流淌的东西,都在他的姓氏中。”不知什么时候,书生合上了书,手指摩挲着书页上的三个字,叹息。 “而一个人的名,便是父母对他的期望了。姓名,姓名,便是一个人的立世之根,为人之本。” “……,也有?” “我么?”杜慎言神色和缓,点头,“自然是有的。” 食指沾了一旁的水,在石桌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我姓杜,双名慎言。我还有个哥哥,名叫谨行。我们俩的名字合起来就是‘谨言慎行’的意思,意思就是为人处世慎重小心,方为君子。” 妖怪似懂非懂。 杜慎言想教它喊自己名字,可惜不知“慎言”两字太过难读还是别的原因,妖怪试了几次之后,就再也不肯随着他学了。 消磨了好一段时光,不觉已是夜深,杜慎言倦意渐深,准备结束今日的课业。 冷不丁妖怪突然蹦出了一句:“……都有、名字?” 杜慎言聪敏,立刻明白了它话中的意思,不假思索地点头:“自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妖怪沉思良久,指了指自己。 杜慎言心道:你又不是人。 问它:“你想要名字?” 妖怪双眼一亮,点了点头。 杜慎言一手托腮,想到那妖怪御风而行,遁走如风,微微一哂。 “那,就叫你乘风?” 第8章 “庚子戍月既望。”杜慎言放下手中的笔。 自他落入此处已经三月有余。 山中不知日月,他每天都会记下一笔。先前是用石头划在树皮上,后来有了笔墨,他便记到了纸上。 原来时间竟过得这么快,他明明度日如年,熬着熬着,竟也就这样到了入秋的时节。 穿林而过的风,已经带着一点凉意。 他拢了拢单薄的衣裳,将落了款的墨兰轻轻放到一边晾着。闲暇时拿一枝笔消磨时光,才发现森森林间,也有自己独特的味道来。 他画画,画修竹茂林,清流激湍,幽兰吐香,画遍这一方山水。唯有沉浸其中,才能求得片刻心安。 他正提笔出神,眼前“扑棱棱”地掠过一道残影,循着痕迹望去,见着一只彩羽丰满,色彩斑斓的鸟,正落在不远处,黑豆一般的眼珠子与杜慎言对上。啁啾了两声,便漫不经心地啄食着散落的草籽来。 深山野林,想必从来未见过人来,因此胆子大得很,并不惧人观看。 杜慎言见过百灵、鹦哥,也有幸赏过当今圣上御花园内养着的孔雀,从未见过这般漂亮自在的禽鸟来,倚着石头瞧了好一会儿。 那小东西一踱一踱地从他面前走过,自有一股灵气与傲气。杜慎言看得有趣,拈了几颗草籽逗它,它歪头打量了一会儿,竟顺从地啄了起来。吃完了也不走,踱到溪边,梳理起自己羽毛。 杜慎言喜它形貌,当即提笔,将它画了下来,只可惜手头只有一方黑墨,留不住它满身绚烂的色彩,不免有些遗憾。 此事过去,便也过去了,并不作多想,可未曾想,到了晚间又生出一事来。 那妖怪见书生整理画作时,多看了那幅禽鸟图一会儿,便问他:“喜欢?” 杜慎言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声,随口道:“只可惜得其形,未得其色。” 妖怪心里想:不过是一只锦雉,好抓得很。书生喜欢,便抓一只给他。当即出了洞,半盏茶的工夫也无,便提溜着一只斑斓锦雉回来,兴高采烈地往书生面前一送。 杜慎言一见,脸都有些青了。那锦雉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高傲优雅来。羽毛凌乱,一只翅膀可怜地耷拉着。它似是知道妖怪不好惹,瑟瑟发抖却不敢扑腾。 “松开!”杜慎言慌忙接过,那锦雉扑棱着朝书生怀中钻来,哀哀叫了几声,浑身颤得厉害。 杜慎言抚了抚它,将它羽毛捋顺,草草查看了一下,万幸没有受伤。 “你把它捉来做什么?” “……,喜欢……” 杜慎言一哽,一肚子的话憋了回去,半晌叹了口气,道:“我是说喜欢,但我也未说要把它抓来身边。” “……为什么?”妖怪疑惑。 在它看来,喜欢一样事物,定是要放在身边,时时刻刻见到了才好。 杜慎言不用看也能猜到妖怪脑中想的什么。不由得面露一个苦笑,对于这点,他亦亲身领教了。 “我喜爱它,喜爱的是它在溪边自由自在的生动模样,而不是如今这般羽毛零落、惊恐瑟缩的模样。” “所以,我只看它,画它,却不想把它拴在身边。” “我、不懂。”妖怪想不明白。 它明明送了书生他想要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取悦他,反而让他不高兴了呢? “你自然是不懂的。”杜慎言低语,将那惊吓过度的锦雉放走。 那锦雉得了机会,忙不迭地扑扇翅膀,跌跌撞撞地冲入夜色中。 “那、你教我。” 杜慎言摇头:”我教不了你。”倘若他有这样的本事,教会这妖怪何为尊敬另一个生命,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怎么还会被困在此处,不能解脱呢? 他那幅样子,又回到了赋诗作画或静坐阅书时的清远淡穆,让妖怪觉得明明伸手便能碰到,却总也感觉够不到。 他的神情明明白白地拒绝着:你是不能明白的,因为你跟我是不一样的。 妖怪缠着他:“你、教我,我就会了。” 杜慎言只说:“哪一天你愿意放我走,你就懂了。” 妖怪绷着脸,硬邦邦甩出来一句:“不!”它学这句学得最像,因为听书生说过无数个这个字,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它什么都不能做,做了便惹得那人不高兴。它明明很用心地讨好他,他还想着走。 想到此处,气息转粗,伸手把那桌上一叠书扫到了地上,窜出洞去。 它身手矫捷,待杜慎言回过神来追出洞去,早见不了那妖怪身影了。 杜慎言有些愣怔,他没想到这妖怪会发脾气。 这妖怪不仅发了脾气,脾气还特别大。它在林间奔腾挪移,满身的煞气,惹得林中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忙不迭地避开,生怕触了霉头,遭了罪。 它原本就是这样一只妖怪,于这一方天地间说一不二,任谁都对它俯首称臣。它喜欢书生,才愿意迁就他,结果非但没讨得了好,反而处处束手束脚,便如在它身上拴了一根绳子,说不出的难受。 胸口堵得慌,它不知为何这样。它有些委屈,却不知道这是委屈。它还有些慌张,却不知道在慌张什么。种种滋味堆积在心头,让它忍不住厉声长啸,震得林木簌簌而抖,惊起一片栖息的山鸟,这长啸一道接一道,直到它胸中郁气宣泄而出,方圆十里内已是鸟兽绝迹了。 妖怪蹲在枝头晒了半天月亮,沿着清溪向源头跃去,不一会儿便到了一处山谷。 它毫不客气地落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月光照耀下,尤可见到此起彼伏的黑影。片刻猴,静默的黑影骚动。黑暗中,便亮起了一点又一点的红光,赫然便是一大群先前同它一起的红眼猴怪。 在遇到书生前,它便跟着这些猴怪们一起厮混,后来见书生极怕那些猴怪,妖怪便不让它们来找自己了。 此时几月未见,这些红眼猴怪倒也与先前无甚两样。妖怪处在它们之中,便如鹤立鸡群,同它们的样貌简直如天壤之别。 一时间,众猴怪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妖怪不耐地低啸一声,便有一只格外高大的猴怪越众而出,在妖怪近处蹲坐下来。其他的猴怪们自觉地让出了地方,自去休息。 妖怪喉音低沉,那大猴怪颇有灵性,似能辨别出妖怪涩重的语调,偶尔回以几声低沉的回应。 妖怪心情不佳,同那大猴怪坐在悬崖边的巨石上吹风。 【我有名字了。】 【乘风,他为我取的。】 大猴怪挠头,咕噜了几声。 妖怪似被惹怒,獠牙毕现,将那大猴怪吓得往一旁窜去。 妖怪冷哼,枕手而卧,心中默默道:其他妖怪不需要名字,但我愿意做一个有名字的妖怪,那又如何? 它想起书生清淡嗓音唤自己“乘风”的模样,心里就一阵快活。 月沉如水。 妖怪幕天席地躺了许久。他灵智虽开,但懂的不多,自然想得也不会多。不过从那一日偶遇书生开始想起,竟也想了许久。 它同这些红眼猴怪们厮混在一起。这群猴怪们一到夏初便会发情交合,无论白天黑夜,周遭俱是肢体交缠,呻吟连连的景象,浮动的情欲气息连带着也让它躁动起来。 它自然是不屑与之做此事的,每到这个时节,便会克制着离它们远一些。 那一日,书生误闯它们的领地,它躲在暗处注视了一会儿,忽然觉得自己无需再克制了。 人,它也曾见过,却从未见过书生这般的。细白软嫩,柔弱得似乎轻轻一点,便能伤了他。而另一个人,面目可憎,一身臭气,自然是果决地将他处理了。 它从刀下将书生救了下来,第一次尝到情欲的滋味,心里想的是,难怪那些家伙黑天白日地做着这事。 它把书生带回住处,自然是喜爱与他情欲交缠的滋味。然而随着时间愈久,情欲退却,它却越发不能放手。 这一段记忆其实是有些模糊的,直到猛然间它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靠近书生,想要明白书生在想什么。想要明白他为什么蹙眉,又为什么流泪,他的目光到底落在何处。 于是,曾经许多未曾想过的问题,它开始想了。 于是它开始学着像一个人一样地思考。 于是它跟着书生学了一天又一天。 可是当它知道得越多,它却发现自己与书生相隔得越远。它懂得越多,却发现书生越难触碰。 它想不明白。 第9章 妖怪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杜慎言想。提在手中的笔半晌没有落下,一滴墨汁掉下来,在纸上晕了开来,好好的画了一半的画儿就坏了。 杜慎言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去收拾。末了,也没什么兴致再画,干脆把笔搁下,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头。他原先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这妖怪自小在这片林子里称霸称王,还能丢了不成。 他那晚也是这么想的,妖怪负气离开后,杜慎言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摇摇头回了洞内。 眼瞅着那一地狼藉的书,蹲下来一本本捡起,拍干净后原样放了回去。 妖怪这赌气离家的行为,像极了一时冲动的半大孩子。杜慎言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静下心来想想,先是觉得无奈又可笑,再细细想一想,心里又涌上来一股莫名的滋味。 他初见这妖怪时,不过是野兽形状,铁石心肠,他是头一次看到妖怪有如此强烈的情绪。 思忖着慢慢回了住处,果不其然,仍然是空荡荡的。杜慎言自己动手拾掇了一份简单的吃食,默默地吃完,又默默地翻开看了一半的书。 看着看着,脑中的思绪又不由自主地跑远了。没了妖怪在身边纠缠,清净不少。他原先是很享受这份清净的,现在却有些不是滋味。有时打量着空荡无人的周围,会猛然间打个寒颤。 他没有想过这处地方会静成这样,便如他第一次误入这片密林,幽静诡秘,暗藏杀机。 比和一个妖怪待在一起更糟糕的,便是独自一人待在一片无人寂静的莽林。 远处又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森然鬼叫,时远时近。尽管知道有妖怪留下的气息,那些妖魔鬼怪不敢靠近,但是仍让人心生恐惧。 杜慎言被这飘忽不定的声音惹得心烦意乱,连书也看不下去,只好合衣躺下,睁着毫无睡意的双眼,定定地盯着昏朦的洞顶。 有这么一瞬间,他觉得妖怪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他从遇到这妖怪起,两人就没有一天分开过。这妖怪总是缠他缠得紧。 它说,这是喜欢。 这是喜欢吗? 杜慎言其实从来也没当真过。对他来说,喜欢就是《诗》中的“寤寐思服”,《志怪》中魏生见到狐女的那句“心甚悦之”。 喜欢就是“心有灵犀一点通”,更是“生死相许,一世白头”。 他与妖怪,从哪里来说都不是那种喜欢。 他从不信妖怪。 这几天想了又想,他更加的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他于妖怪来说,不过是一个新奇的玩物。便如他喜爱收藏的砚台和墨锭。初时极爱,日日欣赏把玩,时日久了,那喜爱自然淡了下去。 他松了口气,对自己说,若是这样,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待那妖怪松了口,便再讨一条去路,不是一件难事。 只是他延了好几月到任,不知朝廷是否已派代官来顶了他的职位。倘若这样,他又何去何从? 他十七岁蟾宫折桂,奉天殿上得圣上亲口御赞:性敏而多慧,栋梁之才。许了他无量的前途。然而世事无常,先是遭到贬斥,后遇性命之忧,再与一只妖怪牵扯不休。 他这一身抱负,当真再有施展之际吗? 任他怎么想也不曾想到,他一退再退,最后只能落到这样荒唐的下场。不由低低苦笑。 然而不管怎样,他是决计不会再留在这里的。 杜慎言已是打定主意了,这两天便收拾好了走。他身上沾了这妖怪的气息,想来一时半会儿,那些妖魔鬼怪也不敢寻上门来。 这一次,哪怕拼着这条性命,他也不再回来了。 那妖怪耍好一顿脾气,是怎么也想不到,家里那位已起了这样的想法。 既已打定主意,心便定了。至于心底那极淡的一丝涩意,不想也罢。 第二日天一大亮,他便起了来,先是拾掇好路上所需的吃食,再寻了一件妖怪穿过的衣服,套在自己身上。 正忙活着,忽然听到一阵外头一阵号啕的哭声,不由一怔。 那哭声由远及近,待清清楚楚地响在洞外,极如幼童的哭声。杜慎言心下异之,放下手里的东西,想要看个究竟。 洞口的藤蔓被一把撩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大步而入,既熟悉又陌生。 杜慎言一时有些愣怔,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才迟疑地唤道:“……乘、乘风?” 无怪他迟疑,眼前之人依稀是一个人的模样,虽算不上容貌端正,五官仍带着一些怪异,双眼深处尤带着沉沉地红,但几乎褪去野兽形貌。乍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一个居住此地的山野樵夫。 几日未见它,此刻猛然相见,又是这样一幅样貌,书生完全被震住了,一时也不知作何表示,只是怔怔地望着它。良久,猛然间被哭声惊醒。视线从妖怪面容下落,见到它手上提溜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幼童,又是一愣。 满腔心事都忘了,指着那啼哭不已的孩子问:“这是打哪儿来的?” “捡的。”妖怪拎着那娃娃的后襟,向前一凑,娃娃被提溜着摇晃了几下,哭得更加厉害了。 妖怪似受不了他魔音穿耳,不耐地将他往杜慎言怀中送。 杜慎言双手插着孩子咯吱窝,一时间抱也不是,放也不是,只是问它:“你捡一个娃娃回来做什么?” 那妖怪却又没了身影。 杜慎言这辈子没抱过孩子,手忙脚乱地坐下来,将他放在膝上,拍他,哄他。 那孩子一张小脸憋得通红,满脸的眼泪鼻涕,哭声已带着嘶哑,想必哭了好长时间。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问:“你渴不渴,饿不饿?”心里真是愁煞了人。他没想过这妖怪竟有个捡人的癖好。 他倒了点水,又把准备好的吃食摆了出来,试探着喂那孩子。那孩子哭声顿时小了不少,大概是许久没有进食,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待吃饱喝足,那孩子的哭声已是若有似无,憋着嘴,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杜慎言见他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蹭了一身血痕,上上下下查看了一番,发现都是些皮外伤。暗暗松口气,轻轻摇了摇他:“你爹娘呢?” 孩子尚幼,抽噎着说不清话,杜慎言耐着性子听他颠来倒去了一会儿,只听明白一句“爹爹叫娘跑,娘抱着阿苗跑,摔了跤,阿苗痛”。 小嘴儿一瘪,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杜慎言只得抱着他哄。许是填饱了肚子,又哭得累了,那小孩儿哭声越来越低。杜慎言哄得口也干了,手也酸了,一低头,发现那孩子竟已睡着了。 顿时便如受了大赦一般,忙不迭地将他放到床上。一个人坐在床边望着孩子发呆。 他原本想一走了之,但是半路多出来个娃娃,扰乱了他的打算。这孩子来得莫名,他没弄清之前,是不能安心走的。他也不知道这妖怪捡一个娃娃回来,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想到妖怪,又不免想到它迥异于之前的样貌。不知道这些天妖怪去了哪里,又怎么会变了一番样貌。 一时之间,只觉疑虑重生,思绪万千。 书生这边忧心忡忡,妖怪却仍同往常一样,不带半分心思。 它去了一会儿,又返回洞里,手上抓着一把赤朱草。 杜慎言看它把草药揉碎,粗手粗脚地去敷那娃娃的伤处。它下手没个轻重,戳的娃娃睡梦中直哼哼,嘴一瘪似又要哭出来。 杜慎言连忙接手:“我来。”轻手轻脚地帮娃娃敷好药。 待忙完了,一人一妖相对无言,洞内一片沉寂。不知过了多久,书生终于忍不住打破宁静。 指着那小肉团儿,严肃地问:“哪里来的?” “捡的。”妖怪还是那句话。 杜慎言揉了揉眉头,叹了口气,换了个问法:“他爹娘呢?” 妖怪脸上没有什么神情,心中却思索了一番何为“爹娘”,“爹”是书生口中那个为他起名字的人,“娘”就是生了这孩子的人。这三个人应该是要在一起的。 但是它捡这小东西时,是没有见到旁人的。 于是很诚实地道:“不知道。” “那你从哪儿捡了他?” “山窝里。” 杜慎言耐着性子,一点点问,也亏得他聪明,抽丝剥茧,旁敲侧击,好一番工夫,终于明白了大概。妖怪路过时听到哭声,循声而去,扒开茂密草丛,发现里面正趴着一个软软的肉球儿。妖怪觉得新奇,便将他一把抓了起来。提着他四处找了一番,没见到半个人类踪迹,再看到这肉球儿一身细碎伤痕,也不顾他哭叫挣扎,把人直接拎了回来。 “晚上,有狼。” 杜慎言明白它的意思,面色复杂地望了它一眼。 这孩子的父母应是在途中遇上了意外,把孩子给丢了,不知这孩子双亲是否安在。 想到此处,不由又揉了揉额角,转了话题:“此事我大概明了了。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 “这些天,你又去哪里了?怎得又变了一个模样?” 妖怪仔细观察书生神色,心中若有所思,突然凑近杜慎言,深红双瞳定定地注视书生漆黑双眸,似要从中看出些什么来。 杜慎言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后仰:“做、做什么?” “这幅样貌,喜欢吗?” 杜慎言闻言愕然,不明这妖怪为何这样问他,又觉得这问题莫名的不太对劲。见妖怪这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的尊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那妖怪执着地盯着杜慎言,见他没应它,垂下了眼皮,自语:“看来是不喜欢了。” 书生问它这些天去哪儿了。 它不过是下了一趟山。不是山下的小村子,而是真正的人世。 它只是想弄明白,那里究竟有什么好,惹得书生心心念念都想回去。 初入人烟繁杂之地,并未作任何修饰,自然是引得众人惊慌四散。“妖怪!”“鬼啊!”惨嚎声此起彼伏,一派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妖怪不解,望着四周兵荒马乱的景象,看着那一张张惊慌恐惧的面容,蓦然想起初次相遇时的书生,同他们一般的神情。 它虽懵懂,却也并非纯白如纸,寻了一处水洼,低头瞧自己模样。水面上倒映出一张狰狞面容。自它出生,对自己这张脸从来不曾在意过。苍莽山林,它能让万物俯首称臣,自然靠的也不是这一张脸。 是以它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既已来到这儿,它自然不会不知变通。当下隐了身形,择了一处细细观察来往行人。模仿着他们的样子,一点一点改变自己形貌。 只是新手上路,难免手生,又见了形形色色不少人,拼拼凑凑之下,便成了这幅模样。 杜慎言听它断断续续道来,面色古怪,憋了良久,只好叹息一声:“这模样便好……” 第10章 妖怪于此是并不满意的。 杜慎言已是见识过它这种随物赋形的本事,生怕它再度变成什么惊世骇俗的模样,只得安慰它:“这样已是很好了。” 哪知那孩子一醒来,见着妖怪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使劲地往书生怀里拱,已然把书生当作救命稻草一般。 妖怪不悦,抓住娃娃胖脚丫子,将他从书生怀里拉出来,倒提着戳了戳:“哭什么。” 杜慎言见状脸都青了,一把抢过娃娃,不轻不重地给了妖怪一个头皮:“吓着他了。” 小家伙哭得实在是可怜,将脸埋在书生温暖怀中,“呜呜呜”地哼。 书生轻轻踢了踢妖怪:“你离他远一些。” 妖怪有些委屈:“没伤又没痛,哭什么?” 书生瞪它:“你这样子吓着他了。”将妖怪撵出了洞外。 他很是费了番工夫,才将小家伙哄好。将他小肚子喂饱,择了几个故事哄得他破涕为笑。 书生长得好看,人又温柔,阿苗肚子不饿了,身上也不痛了,趴在他温暖柔软的怀中,全无半点害怕。 杜慎言左右张望,拾起了一颗金珠逗他玩儿。阿苗眼睛突然一亮,抓着金珠晃,口齿不清地喊:“珠珠……” “你喜欢吗?”杜慎言面露微笑,连忙又抓了几颗哗啦啦地落在床上,小家伙儿欢呼着去拾。 “阿爹喜欢……娘喜欢……” “蝈蝈,你是神仙吗?”小家伙咬着手指问。 “嗯?” “娘说,珠珠是山里的神仙送的……” 杜慎言顿时明白了,必然是先前他让妖怪去山下拿村民东西时留一些金石玉器,被那些村民当作是山神所为。 笑着摇了摇头:“哥哥不是神仙。”心中一动,加了一句:“是救你的那个哥哥。” 阿苗“啊”了一声,目露害怕之色。 “阿苗怕它?” “呜呜……”小家伙哼唧,脸埋在生怀中揉来揉去。 “是它救了阿苗,也是它给的金珠。其实它一点也不可怕对不对?”杜慎言哄他,心中却道:杜慎言啊杜慎言,竟有一天你会为那妖怪说话。 只不过因着心中一丝不忍。唉,他怎会看出妖怪眼中的那一点儿委屈? “他……太丑了……”孩子的话永远是实话。 杜慎言默然,斟酌着劝道:“嗯,其实也没有那么丑……嗯,也许是有一点丑,但……也没有丑到吓人的份上,对不对?” 杜慎言有些苦恼,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他竟如此轻易地接受了妖怪的新样子。大概是之前的印象太过惨烈,对比之下,他由衷觉得这般似人的模样已是再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阿苗害怕它,除了它略显奇怪的脸之外,更怕的应该是它身上带着的那股子野兽的气息。只是杜慎言与它相处久了,自然便习惯了,没有轻易想到这一点。 他陪着娃娃玩了一会儿,等小家伙又睡着了,这才撩开藤蔓,出洞去寻妖怪。 它正蹲在溪边那块青石上,不知在想什么。 这妖怪一贯是上蹿下跳的,这一趟许久不见,却真似有些不同以往了。书生走到它身边,状似无意地问道:“想些什么?” “……,他为什么哭?”赤朱草治伤止痛的效用很好,一夜过去,孩子身上的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既无伤,又无痛,又为什么流泪? 杜慎言叹了口气,同它道:“自然不是所有流泪都因为悲痛。他怕你,害怕得哭了罢了。” 妖怪板着脸:“为何怕我?不吃他。” 杜慎言哭笑不得,斟酌了再斟酌,只说:“小孩儿经不住吓,不习惯你模样,时间久了自然就好了。” 妖怪探身去瞧水面,看着这张它费劲了心思化作的脸来,不作声。 杜慎言也猜不透它此刻心中想法,陪在一旁不说话。 “那你怕我吗?”妖怪思索了良久,突然蹦出一句,“我、第一次见你……那时,你……” “别再说了!” 妖怪蓦然住了嘴,它看到了书生的脸色,一瞬间难看下来。 杜慎言双唇轻颤,手不自觉地握紧。纵使过去许久,纵使妖怪已脱胎换骨,那一晚强烈的羞耻和恐惧仍深深地刻在他的记忆中,每当想起,不自觉地浑身发抖,冒出冷汗点点。 其实他现在并不惧怕妖怪,如今的它言行举止大都与常人无异,和之前的那个它完全是不一样的。然而恐惧深埋心中,并不那么容易根除。 杜慎言勉力克制起伏的心绪,低低道,“这些就不必再说了……”又停了好久,又道,“我回去了。”语气中又带着熟悉的疏离。 当真不再回头,将妖怪一人留在了溪边。 妖怪蹲在原地,茫然地想,它大概真的对书生没有那么好。那时候那些事,有些它已不记得了,但它一直记得书生当时的神情。它记得他哭过,也让他痛过,流过血。它对书生做的那些事,大概真的很不好。 “神仙蝈蝈!” 杜慎言循声望去,一个小肉球跌跌撞撞地扑来。 “吃果果!”阿苗胖乎乎地手里抓着几个红艳欲滴的果子,讨好地举到书生面前。 杜慎言面上露出一丝笑来,从他手中挑走一个,问他:“哪里来的果子?” “丑蝈蝈带我摘的!” 杜慎言嘴角的笑有一丝僵硬,捏着果子的手指轻轻地放了下来。 “蝈蝈……”阿苗去推他的手,“果果、甜。”催着书生去尝。 杜慎言笑了笑,咬了一口,汁水溢出,他却愣是没有尝出味来。 自那天后,他同妖怪之间又保持了似远似近的距离。他知道当初怪不得妖怪,那时它不过是一头野兽,做什么都循着兽性。到底妖怪还从刀下救了他一条性命。可是,虽这样想,那样的恐惧和羞耻也是真的,他没办法忘记。 午夜梦回,仍能让他冷汗淋漓,喘息连连。倘若哪一天他真能放下这些,他才能真正坦荡地面对妖怪。 至少不是现在。 况且,他本就打算寻机离开,也不该同妖怪再有多少牵扯。 他在这儿翻来覆去地想,一旁的小家伙却管不上许多。见书生又发起呆来,扭动着肥乎乎的小身子去找妖怪。 他管书生叫“神仙哥哥”,管妖怪叫“丑哥哥”,无论杜慎言纠正了多少次,都改不过来,杜慎言只能随他乱喊。 这两天,书生满腔心事,陪他玩着玩着便频频走神。而另一个哥哥虽长得吓人,但是又有趣,又有本事。它会飞,还能招来各种各样有趣的飞禽走兽,还能带着自己吃好吃的果子。小家伙现在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更加黏妖怪。 杜慎言初时不敢放手,但后来见小家伙玩得高兴,除了蹭得一身脏兮兮的,也没有什么大碍,便任他们去了。 那妖怪带着小家伙又在外面晃了一圈,它让小家伙骑在自己脖子上,从一棵树跃到另一棵树上,风呼呼地从耳畔刮过,惹得阿苗“啊啊”大叫,又“咯咯咯”笑个不停。 妖怪也很高兴,为终于有人和它一样喜欢这么做。 待妖怪从外面溜达回来,小家伙已经趴在它背上睡得呼哧呼哧的。它很熟练地把背上的肉球儿卸下来。小家伙在兽皮堆里打了个滚,揪着毛茸茸的一角又睡过去了。 妖怪踌躇了一会儿,朝书生那边凑过去。 杜慎言将它一举一动瞧在眼里,心中暗叹一声,面上却不露半点神色。他晚上仍然会教妖怪识文断字,也不似学堂里的夫子那般刻板,颇为随意。 他不过是想籍着这个由头教会妖怪一些人情世故,故而经史子集一概不教,讲得最多的,竟是小说、志怪之流。妖怪对这些故事颇感兴趣,杜慎言便每天挑上一两则,尽量浅显地道来。 他正娓娓道来,见妖怪拨弄着一只喝水的杯子。那杯子被它拨得骨碌碌直转。走神走得可谓正大光明。 杜慎言把书放下,轻咳一声:“在想什么?” 妖怪突然蹦出了一句:“什么是丑?” 杜慎言一怔。 又听到妖怪断断续续说道:“丑就是……长得不好看……”眼中带着询问望着书生,语气却是肯定的。 杜慎言心头一颤,不答反问:“是谁对你说了什么吗?”自从妖怪开了灵智之后,他从来没有对它提过面容美丑之类的话题,却不知它从哪里听来的话。 他不知这妖怪自那一次离山之后,常常混迹人世,听得多了,自然上了心。 “不好看……就会不喜欢、讨厌……”妖怪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一黯。 它虽说得费劲,却实在是个聪明的妖怪,没有人教它这些,却无师自通地想到了这一点。 杜慎言不知怎么同它说明白,叹道:“人确实喜爱表象美丽动人的事物。这大概也是圣人所说的‘食色,性也。’罢!” “为什么?”妖怪苦思不得其解,它也有喜爱的东西,但并不是因为它们有多美丽。山林中生物万千,鬼怪无数,于它眼中并没有美丑之分。哪怕书生,它喜爱他,也并不只是因为他的样貌。 “……你呢?”妖怪追问书生。 书生头一次被它问住,他自然并非只看表象的肤浅之人,然而想到当初那张令他心有戚戚的狰狞面容, 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妖怪已然明白了。 “……不喜欢我,因为我丑,你喊我‘丑怪’……” “可是不论……(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它喉音低沉,深红的双瞳中不染杂尘。 杜慎言心中发酸,几欲被它打动。握住书的双手收紧,半晌才抿了抿唇,轻斥道:“哪里学来的混账话。” 他这反应,妖怪捉摸不透。迟疑了一会儿,便缠着书生道:“那你教我,什么是美。” 杜慎言觉得它胡闹,本不想再说这个话题。哪知那妖怪似吃了秤砣,铁了心的要弄明白。书生拗不过它,只得列举了先前同它讲过的故事中人,什么“面如冠玉”“目若朗星”,什么“俊眉修目”“丰神俊秀”。 奈何妖怪一概不知,一脸懵懂。 杜慎言被它缠得烦不胜烦,只得又拿起笔来,勾勾画画。他虽画得一手好丹青,然而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入手。凝思片刻,借着自己的印象和书中的描述,马马虎虎地绘了一幅画来。 第11章 那妖怪蹲在一旁,正不耐烦地扒着桌子,见书生将笔搁下,拎起画纸,细细端详着,忙不迭地凑上去。 画上不过寥寥几笔,但见修眉星目,容貌俊美。顾盼神飞之间,已有出尘之姿。 杜慎言见它盯着画纸,总算消停下来,不由得暗自松了口气。 一旁传来“嗯唔”一声,阿苗扭动了两下,迷迷糊糊地想爬起来。 杜慎言忙上前将他抱住,任娃娃一头扎进自己怀里。小家伙蹙着细淡的眉毛一蹭一蹭的,总算把惺忪睡意蹭去了些,杜慎言衣襟也已被揉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和口水。 “蝈蝈……去哪里……”小家伙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 杜慎言捏了捏他灰糊糊的脸:“带你洗干净。” 那妖怪又不知跑哪里去了,杜慎言暂不管它,眼下这小家伙跟着妖怪疯玩了两天,白嫩嫩的小肉球早已变成了小煤球,是该好好洗洗了。 他抱着娃娃穿过密林,转过一个山坡,便到了妖怪之前带他去的那个山谷,谷底是几个水汽氤氲的温水泉池。 他将阿苗身上的小衣服脱下,拍着他的小屁股:“乖乖呆着。”让小家伙坐在一个浅浅池子里的石头上。自己蹲在池边帮他把衣服洗净了,摊开晾在一旁的石头上。 “蝈蝈、蝈蝈……”阿苗的声音传来,温热的水花溅湿衣襟,小家伙儿咧着嘴“咯咯”笑。杜慎言看着一片狼藉的衣襟,略略想了一下,干脆把衣服也除了。 将洗净的衣服也晾好,再度滑入水中,不由得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他也已有好些天没再来了。 杜慎言陪着小家伙玩了一会儿,把两个人从头到尾都搓揉干净了,只觉得通体舒泰,懒洋洋地靠在池壁,双颊被腾腾水汽蒸出一抹绯红。 阿苗趴在他的肩上,已经睡熟了。杜慎言一手搂着他肉嘟嘟的小身子,一手将湿发撩起,准备拧干了出池子。 却听到细碎的声音从对面暗处传来,顿时心中一跳,惊道:“谁?” 书生清柔的嗓音飘散在夜色里,一时间没有半分动静,唯有淙淙的流水声萦绕在耳畔。 杜慎言一边伸手摸索着池边的衣服,一边紧盯着对面暗处,语气中带着一丝警觉:“我知道你在那里,你出来。” 袅袅水汽,朦胧辉光。 一个身影渐渐从光与影的杂糅中渐渐显现,仿佛是一则剪影,又仿佛是透过宣纸的一个朦胧墨影,随着窸窣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浮现在书生眼前。 杜慎言心中猛然一颤,脑中已有了一个念头,睁大双目,紧紧地盯着对方。 待那个身影一点一点地摆脱了浓稠的夜色,面容一点一点清晰起来,杜慎言也一点一点地屏住了呼吸。 他呆呆地站着,呆呆地望着那人,一时忘了言语。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书中所说的山精鬼魅惑人,原来并非无稽之言。 否则怎能化成这般钟灵毓秀的模样。 结结巴巴地确认:“乘……风?” 那妖怪似循着他的画幻化而成,却只不过三分形似,另有七分来自造化的神秀。他以为一笔丹青已绘出十分的形貌,与眼前的它相比却显得呆板而无趣,及不上它一分的动生动色。 那妖怪仍保留着深红的双瞳,透着野悍与妖异。 它向前微动,涉水走来,书生只觉得魅色逼人而来,让他无处躲藏。 水声潺湲,妖怪离他愈来愈近,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也愈来愈清晰,竟让人隐生晕眩之感。 杜慎言不由自主错开目光,才猛然间发现自己不着寸缕,“啊”了一声,连忙侧过身,手忙脚乱地拽过衣物,将自己胡乱裹起来,急急忙忙道:“等下,待我先穿衣服……” 他正慌乱,自然也瞧不见妖怪打量他的目光,深邃双目一点暗红,带着惊人的热度。书生在它面前素来进退有度,清清冷冷的,像挂在天边的月亮,又像是映在水中的花影,只可远远看着。此时一幅乱了手脚的样子,格外的可爱。 当然,妖怪不知道什么是“可爱”,却并不妨碍它想要靠近书生,甚至是更近一点地,碰碰这样的他。 于是它便真的凑近了。 杜慎言回过头,撞见它妖异深邃的双瞳,便如跌进一场目眩神迷的梦中。腰身靠着身后池壁,勉力向后仰去。唇上一热,已被这妖怪吻了上来。 一瞬间,心跳如雷。 那妖怪欲挑开他双唇,杜慎言狼狈地偏头躲开,脸已涨得通红。 妖怪目中隐隐露出失望,嗓音低沉:“……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不、不……你很好……很好……”杜慎言胡乱应道,“只是、只是……” 正在此时,怀中娃娃哼唧了一声,蹭了蹭脑袋。 杜慎言忙道:“阿苗、阿苗还在这里。”忙侧身上岸边,弯腰去拾小家伙的衣服。 妖怪抿着唇,脸上神色莫名。 杜慎言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子,腰间已经一紧,下一刻,人已回到了洞中。 杜慎言已是蒙了,直到腰身碰到柔软兽皮,才回过神来,妖怪已将他按在床上,一双眼睛亮如璀璨繁星,紧紧地盯着他。 杜慎言欲要推开它,手掌触到妖怪胸口,紧实的肌肉上几道狰狞的凸起摩擦着掌心。这妖怪一身铜皮铁骨,浑身大小伤痕都逐渐随着时间彻底消去了,唯有胸口几道伤疤久久不消,可见当初伤势之重。 杜慎言掌心发烫,只是那么一瞬的失神,已失了先机。妖怪粗糙手掌探入衣内,揉搓起书生一身白腻皮肉。 它与书生先前已不知荒唐了多少回,于这具身子不可谓不熟悉。它知道书生于这样的事没有什么抵抗,手碰到哪一处,书生会有怎样的反应,它都记得清清楚楚。 果不其然,书生轻叫一声,顿时满脸紧张地咬住了唇。 杜慎言忙偏过头去,发现一旁的娃娃正睡得香甜,紧绷的心弦还没来得及放松,妖怪的手一动,又激得他“啊”的一声喊出来。 他这一声有些响,身旁的娃娃不安地动了动。 杜慎言简直要哭了,小声哀求:“乘风、乘风……别在这儿,阿苗……唔……阿苗在边上……”一双漆黑明眸已染了水汽。 妖怪不太明白,正要继续,感到推拒的双手力气大了些。 它是一只聪明的妖怪,自然不会放弃这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虽不懂书生何意,也从善如流。稍瞬即逝的思考后,抱住书生,出了洞府。 杜慎言眼前一花,等他回过神来,那妖怪竟已带着他跃上了那棵巍峨古木。 古木高耸入云,巨大无匹,粗壮的枝干绵延舒展,几可让人如履平地。妖怪带着他跃上的,正是这样一根粗壮的枝干。 杜慎言腰肢发软,不由自主地靠着树干滑下,妖怪一手勾着他细软腰肢,一手撑着枝干,深邃双目在他脸上逡巡了片刻,眸光幽深,狠狠地吻了下去。 书生还没来得及出声,已被它夺去了呼吸。 妖怪搂着书生的力气很轻,吻却很重,仿佛是一头经月不识肉味的恶狼,叼着了一块鲜嫩的肉,轻易不肯松口。 杜慎言透过迷蒙的目光,正对上妖怪那张新化出的脸来,衬着满枝似雪繁花。 真真正正的花面交相映。 口鼻间充斥的俱是妖怪的味道,同这些神秘的花一样的味道,蒸腾出浓郁醇厚的香气,如水一般,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体内,勾扯着他跌入这样一场令人迷醉的梦。 一吻方歇,书生已是气喘吁吁,身体的变化让他无处遮掩,他将手臂盖在眼前,难堪地呻吟了一声。心中苦笑:杜慎言,原来你也不过是一个,知慕少艾的肤浅之人…… 他已说不清没有推拒妖怪,是因为胸口那道疤,还是因为那张颠倒众生的脸,是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还是这具已经食髓知味的身体,仿佛一瞬间,就成了这样骑虎难下的情形。 那妖怪才不会管书生复杂的心绪,又侧头去吻他雪白纤细的手腕。 杜慎言手臂一颤,忍着麻痒收回手。那妖怪顿了顿,又去吻他裸露的肩颈。 明明先前无数次的胡天胡地,他早已了解这妖怪的鲁莽粗悍,明明这家伙看着自己的眼神犹如恶狼一般恨不能立即拆吃入腹,为什么还要故意这般磨磨蹭蹭! 简直像是,故意让他反复被这一份难堪磋磨着。 书生转过身去,将脸埋在手臂间,从齿间含糊地催道:“你要做……就快些……” 第12章 书生衣衫半褪,半湿半干地缠着纤柔的腰肢,隐约透着一点肉色。他埋着脸,自然不知这样半遮半掩的愈加勾人。湿黏的头发贴着玉一般细腻润泽的背部,更衬得黑的愈黑,白的愈白。 妖怪不由自主地舔吻上去,只觉得书生既甜又软。 杜慎言浑身轻颤,背上像着了火似的,连绵成一片,直烧到了自己心里。咬着牙泄出一点哭声:“再磨蹭,那就算了……” 话未说完,身下已是一痛,妖怪将他饱满挺翘的双臀握了满手,掰开后对准那一处,灼热硬物破开重重阻碍入了一个头。 许久没有抱书生,妖怪只觉得那一处格外紧致,书生背部肩胛骨微微耸起,腰身有些瑟缩。 杜慎言忍着那股胀痛,等着接下来的熟悉的痛楚,谁知那妖怪没了动作,迷迷糊糊有些奇怪。 那妖怪僵了一会儿,迟疑着问:“……,是不是弄痛你了?” 它声音低哑,尤带喘息,气息喷吐在书生耳畔,无端带着一点情色。 书生没有回它,露出的耳朵却已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妖怪停了一会儿,伸手去抚慰书生身下之物。它喜爱书生,自然连他那处也爱不释手,粗糙掌心反复捏弄着那一处娇嫩皮肉,书生死死地咬着手指,从鼻腔中泄出一点轻哼。 他声音清柔,即使偶尔的一两声轻哼,已是十分旖旎。 妖怪似十分受用,乘势一入到底,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可以让书生快活的那一处,果真让他毫无防备地叫了出来。 便如之前无数次交缠一般,熟悉的情欲滋味席卷全身。 那妖怪忍了许久,终是能够放开手脚大操大干了。它将书生紧紧护在怀中,动作剧烈而狂野,抽插之间汁水横溢,劈啪作响。望向书生的眼眸炽热如火,亮得惊人。 杜慎言只觉得腹下酸软,深处已有一点痒意,逐渐升腾出无限快慰。那处水声响得哪怕埋着脸都无法阻碍它钻入自己耳朵。 不用想象已知道那是怎样一副不堪入目的情形。 妖怪那话儿深埋书生体内,便如宝剑归鞘,是十二万分的契合,一时不舍得离开,便抵着那一点研磨。 杜慎言受不住,想要躲闪,却被牢牢捏住了腰肢,再忍不住,哽咽着求饶:“慢、慢些……”话未说完,就变了调,腰肢猛然颤抖,不由自主地想要蜷起身子,已是泄了。 他闭着眼喘气,眼尾带着一点薄红,肩颈胸口也浮出艳色。还未等他缓过劲来,那妖怪已将他翻转过来。书生呻吟一声,不敢去看那张惑人的脸。 身下又是一阵狂风骤雨般的抽插,脸上一凉,他睁开眼睛。枝干摇曳,无数的花从枝头跌落,乱雪一般,带着幽幽暗香,落了满身。 那妖怪多日不曾抱书生,一旦得了机会,便如野狗撒欢,一通猛干,几欲将书生干死在这树上。 杜慎言连连求饶,只觉得再禁不起折腾,神智都有些昏聩了,那妖怪依然是一脸兴致勃勃地动着。杜慎言被它翻来覆去地捣干,下身已是一片狼藉,浑身软如春泥,一条脂玉般的长腿滑落,淫液蜿蜒而下,顺着腿脚滴落。 无边春色,难用笔墨描摹。 书生于此自然是不知的,只觉得体内那物又勃勃壮大,让他又惧又悔,这妖怪化出的脸再秀色无双,也还是那只粗悍野蛮的妖怪,怪只怪他美色当头,心智不坚,如今后悔已是晚了。哽咽着求饶:“就这一次了吧……” 那妖怪却不做声,仍嫌入得不够深,将书生垂下的那条腿捞起,见一旁繁密花枝,便将纤细足踝搁在了花枝上,身子前倾,将书生密密实实地抱在怀中,耸动不休。这一番动作自然让妖怪硬物在书生肉穴中一阵揉弄,别有一种滋味。 杜慎言软绵绵地“唔”了一声,扎扎实实地晕了过去。 他被这妖怪好一顿操干,足足躺了三日才堪堪醒来。也不怪他没出息,这妖怪似有无穷精力,誓要把先前落下的一并补起来般,狠命地干他,他单薄身体,哪里受得住。 若非先前服食过蜥蜍的精华,是万万不能撑这么久的。 他挣扎着醒来,也是因为听到耳边娃娃的啼哭。这哭声好生可怜,萦绕在耳畔已是许久,让书生昏睡中也不得安稳。 涩痛的双眼睁开,开口出声,便发觉嗓子哑得厉害,干渴得如同火烧。 “水……”几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已有一杯清亮亮的水递来。 杜慎言也顾不得其他,急急地吞咽而下,一连饮尽了两杯,才喘过气儿来。望向一旁,果真是娃娃在哭。 妖怪大手托着娃娃,没奈何地蹲在一旁,一头曳地顺滑的乌发已被怀中的娃娃揪得不成样子,手足无措捏住娃娃双手。娃娃嚎啕声震耳欲聋,它又忙不迭去捏娃娃嘴巴。 眼瞅着书生醒来,苦恼双目“刷”地亮了。 杜慎言心中还有存着气,本不想理这妖怪,却看不得阿苗哭得这般凄惨,只得伸手将娃娃抱来,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娃娃“恩恩呜呜”哭得直抽抽。 “阿苗不哭,不哭哦……”杜慎言哄他,往日里倘若由他抱在怀里拍抚,不出半刻,阿苗就会被他哄好,可是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杜慎言强撑着酸软的身子,柔声细语哄了许久,那哭声也不见减弱。拿了吃的,喝的,小葫芦金珠珠等小玩意儿逗他,亦不见效。 杜慎言才有些慌了,瞪着妖怪:“你怎么欺负他了?” 倘若妖怪有表情,必要作出委屈神色。这肉球儿从昨天夜里便开始啼哭不止,任妖怪想尽了办法也哄不住。它学着书生给他喂吃喂喝,千方百计地逗他开心,先前百试百灵的法子也失效了。肉球儿哭得一心一意,根本不理睬它。 妖怪郁卒地蹲着,只觉得眼前这一双小的和大的,一样的难讨欢心。 娃娃除了被抱回来时哭闹过一阵,一直是很乖的,从来没有这样大哭过。杜慎言看他连咳带哭,声音带着嘶哑,想必是哭闹了许久。一颗心被揪住也似,心疼不止,“阿苗乖,你想要什么?我让丑哥哥给阿苗抓来,阿苗不要哭,好不好?” 娃娃哇哇大哭:“丑蝈蝈不见了……爹爹、娘也不见了……呜呜呜,阿苗要阿娘……” 原来是想家了。 杜慎言这下被难住了,将娃娃搂在怀里,亲了亲他软绒绒的头顶,哄他:“阿苗不哭,等天亮了就去找你爹爹和娘……天亮了,就送阿苗回家……” 杜慎言再三保证,才将这小家伙哄好,抽泣着慢慢睡去,睡梦中尤喊了几声“爹娘”。 此时一人一妖皆已满头大汗。 想那妖怪纵横山林,好不威风,如今栽倒在一个奶娃娃身上,可悲可叹。 杜慎言好不容易将娃娃哄睡,与这妖怪相对,之前的那一肚子气也想不起来了,只因心里又多出一桩事来。 这妖怪把人家的孩子捡了回来,自然是出自一片好心,但此时娃娃伤也好了,是该送他回家了。 “他也不喜欢这里了吗?”妖怪的声音突然响起。 杜慎言一怔,见妖怪迷茫地望着自己,它用了一个“也”。书生的心刹那间轻轻一颤,也说不清出于什么原因,摇摇头:“并不是。” “是这里不好吗?” “不,这里很好。” “那为什么……”妖怪苦苦思索,明明之前很高兴。它带小肉球去抓虫子摘果子,在林子中奔来窜去,小家伙笑得开心,昨天它故技重施,却再也不管用了。 人类,真的是一种善变的生物,哪怕只是那么丁点大的小孩儿。 “这里再好,也不是他的家呀!”书生如是说。 “家?”妖怪奇怪地歪了歪脑袋,“……他说要找……爹……娘?” 书生点点头:“是啊,家里面有爹,有娘,人类的小娃娃需要爹爹和娘的陪伴才能长大。” “那、如果不回去呢?”妖怪瞅瞅小家伙儿,在他肉嘟嘟的脸蛋上戳了一戳,软嫩嫩的。 “那他就会哭、会闹。” 妖怪迟疑了一下,它当然觉得小娃娃很有趣,也知道书生很喜欢他,有他在的时候,书生的笑脸都比之前多了起来。不过娃娃哭起来可真是震天撼地,不逊于它令百兽臣服的一声怒啸。 “他还会生病。”书生仿佛知道它在想些什么,又加了一句。 妖怪吓了一跳,蓦然想起先前书生的那一场大病,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林子里已经没有第二只蜥蜍了呀! “所以,还是送他回家吧。”杜慎言爱怜地将手放在娃娃小脸上,轻轻摩挲着。 第13章 说来容易,做来却难。此地山林遍布,大大小小的村庄零星地落在山脚,若要找起来得费好一番工夫。妖怪去捡到娃娃之处转了一圈,并无收获,又往附近寻去。 待它风尘仆仆地回来,杜慎言已经候在洞外,面带忧色。 “找到了吗?” 妖怪摇摇头,它找到了两处村落,都没有和小肉球相同气味的人。 “莫非已是不在了……”杜慎言自语,一双黑眸透出焦虑,“这可如何是好?” 仿佛是印证他心中所虑,娃娃醒来之后又是一番哭闹。他嗓子已然哑了,仍不遗余力地抽泣着,一心一意地要爹娘。 丁点大的奶娃娃,乍然离开了爹娘,见着新奇的物事,尚有几分新鲜,但劲头过了,对家的想念,对爹娘的渴求涌上来,是无论何物都消不了的。他哀哀哭了几回,小小的身子自然受不住,到了晚间果真发起热来,把书生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翰墨丹青最是拿手,可于医药治人却是一窍不通,而妖怪更是一点儿也不懂了。 杜慎言抱着娃娃小小的身子,坐在床沿,用沾了水的布一遍遍擦拭孩子热烫的额头。 “别哭。”妖怪大手去蹭书生眼角,杜慎言才发觉眼眶湿了。他揉揉眼睛,同妖怪商量:“给阿苗找个大夫吧……” 妖怪不知何为大夫。 杜慎言求它:“你带我去镇上。” 妖怪不作声。 杜慎言又道:“我不逃。”语声里已带着一点哽咽。 妖怪深深地看了书生一眼,起身出了洞。 杜慎言心中一片冰凉。 他低头唤:“阿苗……”唤一声,眼泪就掉了,不知是为了娃娃,还是为了他自己。突然那妖怪又折回来,粗鲁地擦掉书生脸颊的泪,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杜慎言惊叫一声,搂紧怀里的孩子,那妖怪已带着他向山下奔去。 出了山林,仍然是一片荒芜的野地,那妖怪带着书生奔了半日,终于入了一座小镇。此时已是万籁俱静,街上无半个人影。 杜慎言凭着经验摸索,不过半刻便找到了一家已经打烊的医馆。 急促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响亮,不多时屋内便有了动静,睡眼惺忪地伙计嘟嘟囔囔地开了门:“谁啊?” 门一开,看清外面的来客,不由“嗬”了一声,眼睛直直地盯着妖怪,整个人都呆住了。 妖怪面色一冷,手一挥。 那伙计“哎哟”一声痛呼,人便已经飞了出去。 “乘风!”杜慎言急了,抓住妖怪的手。 “大夫?”妖怪问。 杜慎言摇摇头,上前把伙计掺和起来,歉疚道:“小哥,对不住,这人脾气不好。” 那伙计眉毛一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那美得不像话的人一双眼冷冷扫来,盯着书生碰过的地方。 伙计一个哆嗦,心里没来由的一寒,那人的神情,像是要吃了他似的。 “什么人呐?”正在这时,从屋后转出一个老人来。 “师父。”伙计迎了上去。 杜慎言观其衣着打扮,知道是这医馆的大夫了,忙上前道:“大夫,我家的娃娃病了,烦请您看一看。” 那大夫给阿苗诊治了一番,道:“无妨,不过是发热之症。”配了方子,交代书生:“虽是小病,但也要悉心照看。娃娃年岁小,马虎不得。先前就有一个年岁相仿的孩子,来得晚了,留下了痴傻之症。” 杜慎言连连点头,拎着药材告别了大夫,转头才发现这妖怪已不知所踪。 他出了门,那妖怪便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旁。 “回去吧!”杜慎言叹了口气。 又花了半日,才回到住处。 杜慎言熬了药,哄着将药喂与娃娃。小家伙哭哭啼啼地咽了一半,吐了一半。药效上来,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过了一会儿,身上果然不再烫热。 杜慎言舒了一口气。又听到阿苗睡梦中叫“娘亲”,心里发愁。 正当时,洞口一阵嘈杂,妖怪轻啸一声,那此起彼伏的杂声逐渐低了下去。 杜慎言正感到奇怪,妖怪又入了洞来,生硬道:“找到了,他的家。” 杜慎言闻言既惊且喜,霍然起身:“真的吗?”话未说完顿感头晕目眩,一只臂膀已被妖怪牢牢扶住。他从昨日被吵醒后便没有再休息过,连夜奔波,面上已显露出憔悴之色。此时心下一松,便觉撑不住。 妖怪将他按到床上,去捂书生眼睛,闷闷道:“睡。” 杜慎言并未反抗,心道:既然已经知道阿苗住哪儿,也不急在一时,孩子还睡着呢。等他睡醒了,再带他回去也不迟。 顺从地躺着,将妖怪捂着他眼睛的手拉下来,正对上妖怪那双深邃妖异的眸子。 它容貌甚美,莹莹珠光下,更显神清骨秀,不似凡人。然而杜慎言却从它美极了的脸庞上看出了一丝不虞。 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怎么了,不高兴?”话一出口,便有些懊悔自己多嘴,他怎会在意起这妖怪高兴与否。 抿了抿唇,垂下眸子。 眼前蓦然出现妖怪那张动人心魄的面容。 杜慎言吓了一跳:“做什么?” 妖怪压着他,问:“这样,就是漂亮的脸吗?” 何止是漂亮……杜慎言心道,不知妖怪何故这样问。 “那,你喜欢吗?” 它总是问得如此赤裸直白,杜慎言却不知该如何回答。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倘若有人指着任何一个有此面容的路人来问,他大概会都眼含欣赏点头称是。然而问他的却偏偏是这只妖怪。 它轻易便可改形换貌,杜慎言却不想因为自己而左右它的想法。 最终只是叹了一声:“这样的容貌,无论谁见了都会喜欢的罢。” 谁料想,妖怪板着脸道:“我只要你喜欢,却不要别人喜欢。”原来它为了寻找阿苗住所,几次下山,遭到了山下村民的注目。 不过是换了一张脸。妖怪疑惑。 那些村民尽皆盯着妖怪,目中神色本能地让它不喜。倘若书生露出的是这样的神色,它只感到快活,但是出现在别人脸上,却教它沉下了脸。更有甚者,甚至试图上前拦它,妖怪冷冷地挥手,那人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重重摔到地上。将那些围观它的人都吓了一跳,总算是远远地走开了。然而那些让它烦躁的视线却如影随形。 妖怪不喜,很不喜欢。 更何况,小肉球醒过来之后竟然没有认出它来,让它大受打击。 它这话,带着点任性,杜慎言见它苦恼,对它道:“你若喜欢什么样,便做什么样。不用考虑别人。” 他手伸向妖怪,一天一夜的奔波,那一头漆黑长发早已乱糟糟不成样子。发梢处缠着一截树枝,想必是从哪里不小心卷到,被它硬是是扯了下来。 杜慎言帮它把那截树枝从乱发中解下来。妖怪不安地动了动,忍耐着不适,任书生帮它把头发理顺。 杜慎言自然看出了它不习惯长发披身,道:“乘风就是乘风,无论变成什么样,你也是你。”顿了顿,又道:“做你自己便好。” 妖怪犹犹豫豫地看了他一眼。 杜慎言轻咳了一声,慢慢教它:“世人之所以常用表相识人,是因为当看到一个不熟悉的人时,表相便是他对这个人的第一个印象。人皆爱美,看到漂亮的事物都会忍不住地去欣赏,靠近。但是一旦熟悉了,样貌如何便不再是最重要的了。” 妖怪点头,心道:难怪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书生一看到自己,便认出了自己。思及此,双目微亮。 目光扫到一旁的孩子,目光又黯淡下来:“为什么,阿苗?” 杜慎言失笑:“阿苗还是个孩子,同你相处不过几日,自然是认不出来了。” 将妖怪一头乌发束起,认认真真道:“所以乘风还是变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就好。”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只要不是当初那样就是了。” 杜慎言小憩了几个时辰,迷迷糊糊睁开眼,外头天光微熹。他想着事不宜迟,时候也差不多了,稍作收拾了一阵,便轻轻将孩子抱了起来。 他尾随着妖怪出了洞,婆娑的叶影间几团黢黑的身影,正是那些红眼猴怪。 妖怪低沉地咕噜几声,似在同它们交谈,随意挥了一下手,那些猴怪们纷纷散去,其中一只叫了几声,奔奔跳跳地向树下窜去。 妖怪伸手将孩子提溜了过来,往肩上一趴,示意书生跟上,他俩便跟着那只红眼猴怪往林外走去。想必是这些猴怪受它差遣四散搜寻,才这么快便将阿苗的住地找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树木逐渐稀疏起来,视野陡然开阔,隐隐可以见着袅袅炊烟。 到了。 猴怪指指点点了一番,妖怪微微颔首,眨眼间,那猴怪窜入深林,不见踪迹。两人站在林子边缘,望着疏落有致的村居,一时间都停了步子。 阿苗哼了一声,慢悠悠转醒,挣扎着要书生抱。 书生轻轻摸了摸他:“阿苗乖,哥哥带你来找爹娘,那里是不是阿苗家?”他指着一座门口围着一圈篱笆的土屋。 阿苗听到爹娘,顿时兴奋起来:”娘、娘……”扭动着身体想要下去。 妖怪道:“我去吧。”抱着他从高处跳了下去,稳稳地落在村外。还没走近,阿苗便已坐不住,拼命从妖怪身上扭下来,摇摇晃晃地朝那土屋奔去。 “娘、娘……”孩子的喊声既娇且脆,荡悠悠的。门便被猛然间推开,一个妇人跌跌撞撞地从门内跑了出来,在见到孩子的时候,几乎是扑向前来,一把将他搂住:“儿啊——”怆然一声啼哭,满怀不可置信的惊喜,又饱含无限悲痛。 她坐倒在地,将孩子紧紧地按在怀里,一声接一声地嚎哭。屋内又跑出来几个人,上前去扶那妇人,那妇人将孩子死死地搂拽着,除了痛哭流涕,便再也没有力气起身,那几人将她勉强搀起,隐隐约约听到几声:“回来就好……”“这么多天了,原以为找不回来的……” 妇人嚎啕了许久,终于恢复了些平静,那原本憔悴的面容竟又焕发出一抹神采,她两手握着孩子小肩膀,从头到脚地扫视了一遍又一遍。 阿苗勾着母亲的脖子,软软地喊:“娘,阿苗想你……” 妇人眼泪又忍不住涌了出来,呢喃:“是娘不好,不该把乖儿摔下去……”那一伙儿强盗来得又快又急,她慌不择路地跑,脚下一空便从山头翻了下去。等到被救醒来后,已是几天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孩子了。 万幸现在孩子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抹了把眼泪,似想起了什么,急忙问:“是谁把你送来的?” “神仙蝈蝈……”阿苗小手一指,回过头去,哪里还有那两人的身影。 “神仙蝈蝈——丑蝈蝈——”那呼唤声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回应他的,却只有树影摇曳的窸窣声。 书生和妖怪隐在树丛中,默默地看着孩子投入娘亲的怀抱,那张开的双手间似乎合该有这么一个小身子,无比的契合。那嚎啕的哭声中,却能品味出无限的喜悦。 杜慎言眼眶微红,天下还有哪一个去处,比娘亲的怀抱还要温暖安适。 妖怪陪着他,看着远处那一幕。看到那一大一小的身影亲昵地贴在一处,脸上忽显的神采,蓦然有所触动。 书生讲过的一些话又都浮上了心头。 它自出生便是无爹无娘,并不知道什么是一个“家”,但是书生说人都是离不开“家”的,在那里才能活得开心自在。它原先不懂,现在却有些朦朦胧胧的感受。 然而书生也是有爹娘的,他也有自己的“家”…… 妖怪侧头望来,杜慎言眼中仍带着一点柔软神采,对上妖怪莫测的双眼,不由一愣。 那妖怪已将他一把压入怀中。 第14章 杜慎言有些怔忪,半晌才愣愣问道:“怎么了?” 杜慎言有些怔忪,愣愣问道:“乘风?” 妖怪不答,只将他紧紧搂着,脸埋在他颈侧。 杜慎言倒没想到这妖怪作出此等撒娇般的举动,愣了半晌,才迟疑着伸出手,拍了拍它的背。 一人一妖回到住处,不过几日,已然习惯了这样闹腾腾的日子,此时陡然间寂静下来,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角落里还散落着孩子玩过的泥巴小人,木头小剑,杜慎言坐在床边,摸了摸兽皮裹成的小枕头,无声地叹了口气。 生活又再度归于平静。 妖怪敏锐地感觉到书生的变化。书生待它不再是拒之千里,面对它时也并不若先前那般冷淡,是另一番平和的模样。但是妖怪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发呆的时间多了起来,那些诗书翰墨也不再引起他的兴趣,仿佛心神一夕之间已然走远,不再落回这里。 这是一种掩藏在平和之下的漠不关心。 相比之下,先前会哭会闹的书生是那样鲜活生动。 妖怪慌了,这是它第二次体会到心慌的感觉。那种心碰不到底的没着没落。它还记得第一次感到心慌,是面对奄奄一息的书生。而此刻,书生明明好好地在它面前,它却有一种即将失去他的错觉。 也许这并不是错觉。 杜慎言失眠了,服用了蜥蜍精华的身体并不见虚弱,然而神情中却仍能看出憔悴。他原先便有离开的打算,送走孩子之后,这种想法愈发的强烈。对亲人的想念,同深埋在心中的志向,发酵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折磨,让他每晚都难以入眠。 纵使酣畅淋漓的交缠,也不过是片刻的肉体欢愉。 喘息归于平静,杜慎言静静地躺着,心中无限寂静。 妖怪犹豫了一下,伸手搂过他单薄的肩膀,期期艾艾地唤他名字:“……在想什么?” 妖怪等了好一会儿,久到以为书生已经睡去,淡淡的嗓音才在昏朦的微光中响起:“我哥……”顿了顿,继续道:“最后一次见他,已是三年前……” 书生的哥哥?妖怪茫然地想,书生的……家人。 杜慎言垂着眼睑,密密的睫毛在他眼角下投下一片细小的阴影。 “那一年,我春闱及第,京都城外,与兄长作别……一晃,也已三年了啊……” 那一年,十七岁的杜慎言上京参加春闱,兄长杜谨行照看幼弟一路。家中尚有弱妻稚子,但因放心不下第一次出门的弟弟,一路打点,直至殿试结束。 年轻的杜慎言高中榜眼,受到圣上赞誉,一时间门庭若市,风头无俩。杜谨行打点好一切,牵挂家中妻儿,虽舍不得弟弟,却还是早早地辞行了。 杜慎言送他至郊外,杜谨行打量着一手带大的幼弟,是真真正正的春风得意马蹄轻,也是真真正正的陌上少年足风流。恍然间,幼时情景历历在目,不禁慨然而笑,笑声中颇多叹息。 “简之,且送到这儿罢。”谨行驻步,见幼弟凝眉,目中满满的不舍,宽慰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哥哥知道你是有大志向的人,从此海阔天空,你也可以一展抱负。” “只是官场莫测,还是要谨言慎行。”顿了顿,又叮嘱道,“我让张伯和童儿留下照顾你,你自己也要学会照顾自己,不可再像从前那般不以为意。” 杜慎言点头一一应允。 “去吧——”谨行长叹一声,“今日一别,自有相见之日,待再相见时,我的弟弟,定当令我刮目相看!” 杜慎言猛然间惊醒,原来他方才不知不觉睡过去了,此时乍然而醒,便再也睡不着了。侧头看了一眼妖怪,它闭着双目,似乎已是睡熟。 杜慎言犹豫了一会,将它横在腰间的手拿开,披上一件衣服,走出洞外。 外头夜凉如水,天空高阔,月光清柔,为脚下潇潇林海撒上一层银粉。 天高海阔,天高海阔。他自嘲一笑,他在这巨大树干之上,再难挪动半步,纵使天高海阔,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懒洋洋地靠着枝干,眼神空茫茫地投向前方,提不起半点劲来。蓦然间手臂一紧,不由自主地被拉了起来。 那妖怪抱起他,他任由它抱着,不知道它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懒得问它。妖怪足下发力,带着他朝古木顶端跃去。 仍然是那一根枝头,仍然是那一朵花,杜慎言手指摩挲了一下花瓣,靠着枝头默不作声。 “这花叫蚩灵。”妖怪突然道,又用兽语重复了一遍。杜慎言发现这正是妖怪唤他的名字。只不过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书生如是想。 清气萦绕,月华流转,这一处一向是妖怪最喜爱的地方,在未遇到书生前,它几乎每晚都会上这儿来。 此时带着书生上来,粗糙的掌心握住书生纤瘦柔软的手指。 杜慎言手指微动,却没有挥开,扫了一眼妖怪,粗犷的面容上,深红双目愣愣地看着自己。它看了许久,似乎想把眼前这个人印在自己脑海里。 杜慎言避开他的目光,将头靠在枝干上,一人一妖相对无言,这般吹了一夜的风。直到天光微熹,也不带他下去。 杜慎言心中诧异,但最终耐不过瞌睡,迷迷糊糊睡着了。朦胧中,忽然听到周遭人声嘈杂,隐约有人唤他。 挣扎着睁开眼,日光刺目,耳边有人道:”人醒了,醒了……” 杜慎言眯眼,才瞧见身旁几个官差模样的人,团团将他围住,盘问了一番。杜慎言仍有些懵怔,报上了名讳。 其中一个官差大喜道:“杜大人,我们好找,几十天过去了才见着您影子。”当下搀着杜慎言起身。杜慎言听着他话,犹如在梦中,手一动,发觉手边一朵洁白美硕的花儿,赫然是那古木最顶端枝头上的那朵。心下犹如翻了五味瓶,酸甜苦涩尽皆有之。回望身后,哪里还有那妖怪的影子。 “我……”杜慎言嗓音干涩,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你……”他终日想着离开,当那妖怪当真放手,一下子倒是茫然无措起来。 “大人,您唤我姚武便好。”扶着他的官差道,帮他把衣服上沾着的土拍干净。 “你们如何找到这边来的?”杜慎言愣愣问道。 姚武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原来府衙接到朝廷发来了上任函后,已经派人前去驿站迎接,结果走到半途便发现了两人倒在地上。他们上前查看,其中一个老人仍留着一口气,从他口中得知事情始末。 杜慎言心道:“那必是张伯与童儿了!”目露欣喜:“张伯可安在?” 姚武不做声,杜慎言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姚武道:“他撑了两天,没熬过去。”老人死前仍记挂着小少爷,哀求当地的衙署去将人寻回来。 这片密林,入了的人从来没听说过能再出来的。只是失踪的是朝廷官员,若是在这地界上遭遇了不测,上头怪罪下来,可担不起这责任。 是以他们找了许久,原先也并未抱有希望,却没想到竟真的找到了人。书生气息平稳,身体无恙,倒真是福大命大。 杜慎言怔忪良久,才长叹一口气,对姚武道:“走吧。” 他随着姚武到当地府衙报道,上了任。 岭南荒蛮,府衙也格外破落,杜慎言也不在意,将那朵蚩灵花用粗陶供着,潜心工作。屋内萧索,唯有一柜旧书,杜慎言闲暇时翻阅消遣。一日,忽然翻到一本书,上书《岭南志》,书里有云:岭南多怪。有怪山鬼,凝山林之精气,星月之光华而生,遁走如风,百鬼皆避。随物赋形,通万物之性。 第15章 书生愣愣地看着那卷《岭南志》,心道:原来那妖怪竟然是山鬼,他先前与那群猴子似的妖怪混在一起,难怪长相可怖,后来教他说话识字,倒也渐渐像起了人样。想到那张日趋粗犷英俊、神情生动的脸,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怔忪了良久。 正直愣愣地发着呆,门被“砰砰”敲得山响。 “杜大人!” 杜慎言回过神,看到手下的官差姚武满头大汗地进了屋来,急急忙忙道:“杜大人,大事不好了!” 杜慎言有些不悦,俊秀眉头一皱:“何事这样慌慌张张?” 姚武抹了把汗,将事情原委一并告诉了他。原来岭南蛮荒,地方上处处都是未开化的蛮夷,这些蛮夷虽说归顺天朝,暗地里却各自为政。初时他们不知这书生底细,卖他一个面子。哪知这个书生看似文弱,做起事来一股子蛮劲。整顿府衙,处理堆积案件,管理地方税收,做事一点儿也不含糊。那些蛮民放荡已久,个个剽悍,平时连官府都不惧,又岂会屈于管教,当场把杜慎言派去收税的官差一刀砍了,割下的头颅挂在寨子外面,端的是嚣张狠辣。 杜慎言一听,顿时怒不可遏,拍桌子道:“这帮刁民反了天了!他们归顺我大明朝,既然受到了我朝的庇护,成了我朝的子民,缴纳税收便是天经地义之事,如何这般无理取闹,也太嚣张了!” 当下站起身来,来回踱步,暗暗思索对策。 姚武劝他:“大人,您刚上任不久,不知这块地儿的深浅。这儿自古以来都是蛮夷当道,他们不讲道理王法,只靠拳头刀剑说话。上一任推官就是死在了两个蛮族的打斗中——朝廷派来的官员都待不长。” 杜慎言一听,便如当头泼了一盆冰水,冷彻了心骨,追问:“朝廷派来的官员,命丧在这里,难道官府不予追究吗?” 姚武叹了口气:“这里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人管得到。朝廷也不愿为了几个小小的官员劳师动众……” 杜慎言重重坐回椅中,眉头紧拧,良久道:“可是再过月余又到了税收之日,若是收不齐税,那可如何是好?” 抬头问手下:“往年这税赋怎么解决?” 姚武一脸苦笑:“还能如何,只好增加地方上良民的税收,囫囵图个蒙混过关。” 杜慎言怒道:“这些蛮夷逍遥法外,安分种田的良民却要加倍缴纳税收,哪里还有公平!”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姚武低声道。 杜慎言不说话,长一声短一声地叹起气来。 这几日,直把书生急得焦头烂额,愁得有苦难言,夜间思来想去,找不到两全之法,直把一双秋水明眸生生熬成了蜀地的竹熊眼儿。 这日,杜慎言坐在府衙内办公,忽然头痛欲裂,忍不住停下了手头的事务,揉了揉自己的额角。鼻端闻到一丝清冽香气,那香气吸入肺腑,如凉沁沁的水一般浸润了五脏六腑,让人感到一阵熨帖,竟缓解了身体的不适。 杜慎言循着香味望去,原来是桌角那朵花。杜慎言将那花儿移到面前,细细打量。这花也十分奇怪,经月不凋,犹自鲜润,洁净绽然,料想那棵巨大的古木定是什么了不得的神木,连枝头上的花儿也这般有灵性。 杜慎言一手支着下巴,一手轻轻碰了碰那洁白的花瓣,心中泛起了茫然。 他自幼生于市井,看惯了劳苦民众生存的艰难困苦,所以苦读取得功名,心中存了为民造福的志向。可谁知,当他真正踏入了官场,才发现这里同他所想的根本不一样。深陷官场,便如深陷泥淖,数不清的陷阱,道不尽的黑暗。他不过秉忠直言,便被发配到偏僻南疆;他一心为民,却被逼着压榨百姓。他犹如被套进了一个枷锁,身不由己,言不由衷。心中黯然,暗暗叹道:大概这世上,唯有那山鬼才是真正自由之人。 不由自主回忆起那段自由驰骋山林间的日子,那山鬼带着他御风而行,徜徉云端,漫游深潭,竟是他此生最为轻松自在的日子…… 却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古怪起来,脸颊边慢慢泛起一点胭脂般的红晕,忽而回过神来,心里惊了一下,暗骂自己:“这等焦头烂额的时候,还有心思想这些有的没的!你忘了自己多年来的抱负吗?” 正要将那花放回去,发现粗陶中水已不多,连忙唤仆人阿福弄点水来。 阿福舀了一瓢水,就要往粗陶里倒,谁知出手没个轻重,那粗陶原本底部不那么平整,被他水瓢一碰,咕噜噜地滚倒,杜慎言慌忙用手去接,却没来得及。 “啪”的一声,粗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水淌了一地,那朵花也落在地上,沾了灰泥。 杜慎言“哎呀”了一声,忙蹲下身,两手捧起那朵花,催道:“快快!再拿只瓶来!” 看那原本皎洁美硕的花瓣沾着泥污,显得有些蔫蔫的,好不可怜,让人心里没来由的一痛,书生双手捧着,似捧了个宝贝似的,伸着脖子等阿福把新花瓶拿来。 左等右等,等不来人,杜慎言忍不住出了屋子,寻仆人去。 走到院门口,听到一人唤道:“阿福,急急忙忙做啥呢?” “大人屋里花瓶碎了,我给他换个新的去。” “花瓶,哪个花瓶?莫不是装那枝花的瓶子?” “可不是么。” “哎,我听说那花忒也奇怪,个把月啦,都不见谢掉,开得还愈来愈好。” “听说翠儿上次碰了那朵花,回去就病了,又发烧又说胡话的,邪性着呢……” “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怪花,大人还当个宝贝似的供着,大家都看得瘆的慌。” 两人嚼着舌根,杜慎言默默听了一会儿,心道:难怪翠儿上次生完病后,便求自己换个差事,不愿意再来书房打扫了。 神色不豫地盯着手里的花,渐渐有了主意。 阿福磨磨蹭蹭地拿着花瓶来,杜慎言淡淡吩咐道:“放着吧。” 阿福挠了挠头,问道:“大人,那花……” 杜慎言微微瞥了他一眼,道:“这花我也赏够了,已把它扔了。” 阿福一愣,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神情,也不去细想方才自家大人还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一转眼功夫怎么变得这般平淡,只高兴地应了声,就被杜慎言打发走了。 杜慎言知道其他人不喜这花,干脆就谎称已把它丢了,将那花移至内室,放在自己榻边,只供自己一人欣赏。说来也奇怪,自从那花伴着他入眠,他便睡得格外沉,就这么一夜无梦,酣睡到了天亮,这几日夜不能寐的毛病竟不药而愈了。 早上醒来,神清气爽,而那缠着他的头痛问题,他也有了打算。 “什么,大人准备亲自带兵去要税?不可!不可!”姚武听到他的决定,惊得两条眉毛齐飞,连忙摇头摆手,一个劲地劝他三思。 杜慎言这几日翻遍了整个府衙的资料,把当地各个部族的情况也细致了解了一番,玉白指尖轻轻敲了敲桌子,反问道:“有何不可?” 姚武道:“这些蛮族剽悍不已,而且仇视官府,根本不服管教。况且他们人数众多,府衙内的士兵不过才五十人,万万敌不过那些蛮夷啊!” 杜慎言不爱听他如此鼓吹对方,只道:“今年收成不好,那些种田的农户上缴自己的那份税就已十分吃力了,若还要再加倍征税,他们如何过冬?今年若是撑过了,那明年呢?后年呢?总有一天被逼得走投无路,便是官逼民反,流寇成群。流寇愈多,良民愈少,地方管理就愈来愈混乱,实则危害无穷。” 姚武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更何况,为人父母官,子民就是自己的孩子,护之爱之,天下哪有把孩子逼往死路的父母?若是畏惧这些恶民,反而靠帮着他们压榨百姓换来了苟且偷生,那要我们这些官府何用!倒不如不当这个官!”书生俊秀柔和的眉眼难得的冷了下来,愤愤地一甩袖子。 姚武一声也吭不出来,脸上都愁出了褶子:这书生当真是一根筋走到底,嘴里嚷着爱民如子,他们这些官兵难道就不是民,难不成就跟着他送死去吗? 杜慎言指尖轻轻划过摊在桌面上的书:“我已了解过,这些蛮族各自为政,都以一个个山寨为据点,一个山寨内不过百十来人。我们府衙有五十名官兵,再征收五十个民兵,从势力最大的瑶瓦寨入手,咱们来一个先礼后兵。” 这瑶瓦寨正是当初将杜慎言派出收税的士兵杀了的部族,是岭南三十二寨中势力最大的,也是最不服官府的,若是将它收服了,剩下的事情便好办许多。 姚武劝说无果,反被杜慎言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没柰何,只得按他说的照办。不出两日,便征收了五十名民兵。 这些民兵是杜慎言亲自挑选,都是身强体健的青年。杜慎言饱读诗书,口才自然是好的,又深知百姓疾苦,洋洋洒洒一番话,把这些人都激得热血沸腾,恨不能立刻操家伙去。 杜慎言整顿好后,便带着一百多名士兵向瑶瓦寨去了。 第16章 岭南多山,这些山寨就都坐落在山林中,林间因气候湿润,植被丰茂,蚊虫蛇蚁自然也是十分丰盛的。才走了小半天,书生一身薄嫩皮肉就被叮得遍地桃花,再加上闷热无比,一身衣衫尽数湿透,黏黏的贴在身上,好不难受。 书生倒是一声没吭,只是拿袖子抹了抹额头脸颊上不住淌下的汗水。正午的阳光透过密林照得人眼睛发花,他气喘咻咻,问一旁的官差:“姚武,这瑶瓦寨还要多久才到?” 山林中地势复杂,需要有熟知地形的人领着,姚武在这里呆了十多年,自然就成了这支队伍的向导。 他抬头望了望四周,牙齿微微一露:“大人,快了。” 快到了么?杜慎言还没回过神来,忽然听到林间一声尖利的呼啸。 “啊”的一声惨叫,他身后的士兵们便纷纷中箭倒下了。 呼啸时远时近,附近的树上,不知何时躲了许多人。个个高大结实,披发赤身,一手拿着弩,一手抓着藤条,从一棵树晃到另一棵树。手中的弩一动,杜慎言队伍中的士兵便倒下一个。 他们竟被无声无息地包围了! 杜慎言面容失色,忙喊道:“大家不要慌!弓箭手!弓箭手用箭!”来的敌人只有二三十个,若是沉着应对,便能脱困而出。 当下那些士兵们纷纷拿起弓弩反击起来。 一时间林内箭雨纷飞。那些蛮夷们手头的弩射光了,便扔了弩,抽出身后的骨矛,大喊一声,扑将过来。 两方人马厮杀在一起,惨嚎不断,血雨泼天。血腥味儿引得杜慎言面色煞白,一阵阵反胃,他用力掐住自己手心,靠着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这帮蛮族不过二三十人,虽然剽悍善战,但已被砍倒半数,而自己队伍中也有三十多人砍倒,虽然能脱困,但是损失也颇为惨重。当下暗暗咬牙,待消灭了这些蛮夷,必定要一鼓作气收服瑶瓦寨! 杜慎言观察着战局,眼睛扫到一旁的姚武,这人站在一旁,既不提刀杀敌,也不说一句话,只把眼来看着两方厮杀,嘴角露出一点笑来。 杜慎言疑虑陡生,正要唤他,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光景扭曲,林间不知何时弥漫出一层薄薄的粉色烟雾,士兵们被这粉雾罩住,纷纷倒地。 杜慎言焉能不知,这是岭南常见的瘴气,可是这里为什么会突然生出瘴气来?纵有疑惑,身体却不容他再思索,眼前一黑,他就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杜慎言再次醒来,已是被关在一处黑黝黝的屋子内,他双手被反绑着,使不出一点力气。头靠在粗糙的墙壁上,凉凉的温度让他脑中逐渐清明。他应是被这帮蛮夷给抓住了,这帮蛮夷没有当场杀他,却将他绑了回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他带兵前来瑶瓦寨,并不打算一上来就与对方兵戎相见,只不过想凭借着兵力上的优势,好好与对方谈判,却没想到中了对方的埋伏。只是这帮蛮夷怎么知道自己会带兵前来,还能在路上设下埋伏?姚武熟知地形,带他们走的这条路理应避开瘴气滋生的地段,为什么半途会遇上瘴气? 姚武!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脑中产生。 齿间一合,咬痛了舌尖,全身止不住抖动,不是因为怕,却是气的。 双方厮杀的时候,他便觉得姚武有些问题。这混账东西竟然敢勾结外敌,把自己人送入敌人手中!自己却如此相信于他!想到那些白白丧命的无辜之人,心中又恨又悔,忍不住流下泪来。 门“哐当”一声,被粗鲁地推开,一道晦暗的月光漫了进来,勾出一个高大身影。 杜慎言抬眼望去,竟是一位蛮族妇女。这些蛮夷骨骼粗壮,连女子也生得十分高大,同他们相比,生于江南水乡的书生倒越发显得身形纤弱了。 这妇人将手中饭食往他面前重重一放,只生硬地吐出一个“吃”字,便要弯腰出去。 杜慎言看了看那些硬邦邦的饭食,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屋内臭气腥臊,熏得人一点食欲也无。 眼看那妇人要出去,他连忙喊道:“姚武呢?我要见他!” 那妇女睬也不睬他,将门“砰”地一声合上,锁住,屋内又是一片漆黑。杜慎言又饿又渴,屋内闷热无比,臭气熏天,又有数不尽的蚊虫叮咬,浑身上下痒痛难当,直把这个文弱书生折磨得苦不堪言。 他生性爱洁,哪怕被那妖怪掳了去,也一向是干净整洁,又被它好吃好喝得伺候着,哪里受到过这样的苦楚,当下心中酸楚不已。 正酸楚着呢,门又被推开了,望着那个踱进来的人影,杜慎言眉毛倒竖,咬牙道:“姚武!” 姚武蹲下身来,笑了一笑,依旧是和从前一样称呼他:“杜大人。”言语间也如平常一样恭敬。 杜慎言气得发抖,睁大眼睛怒视着他。 这书生长着一副绝好的皮相,明眸皓齿,皮白肉嫩,骨子里却既清高又烈性,决定了的事,劝也劝不动。他姚武不想白白送死,便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杜慎言挣了挣,双手被绑得死紧,挣不动,憋下心中那口恶气,问他:“其他人呢?” “大人问的是谁?那些村民还是士兵?还是大人的几个得力手下?” 杜慎言心中一惊,追问道:“村民怎么样?士兵呢?还有孙文他们呢?你把他们怎么了?” 姚武不紧不慢道:“村民和士兵我没动,反正你们几个都被带回了寨里,群龙无首,他们也只得乖乖回去。至于你们几个嘛,恐怕就回不去了。” 杜慎言就像浸在了寒冬腊月的冰水里,脸上褪尽了血色,姚武说这话,摆明了是不会放过他们的,艰难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姚武伸手捏住书生软嫩下巴:“杜大人,你满腔热血要为百姓谋事,不知道天高地厚要去挑战这些岭南的地头蛇。深山野林里危机四伏,三十二寨暗藏杀机,若是真能像你想得那样简单,这世世代代下来,也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杜慎言挣开姚武的钳制,怒道:“就是因为地方官员各个贪生怕死,无所作为,才会让这些蛮夷壮大,反而受尽欺压!” 姚武低声笑道:“真是天真,你不怕死,却以为别人也和你一样。纵使收服了瑶瓦寨,也少不得牺牲些人,若是其他寨子不服,又有多少人命可以抵。” 杜慎言冷笑:“你把大家引入埋伏,又有多少人本不该丧命,却因你而死!你却打着为他们好的旗子,不仅贪生怕死,还忒不要脸!无耻小人,多与你废话都是脏了我的嘴!”嫌弃地撇过脸去,不愿意再看那人一眼。 他话语字字诛心,又是一脸嫌恶十足的样子,惹恼了姚武,男人哼笑了两下:“清高骨头,既然那么不怕死,那便去尝一尝吧!只是若是看了蛮族怎么炮制俘虏,可别吓昏过去。生不如死之际,便不知你还能像现在这般嘴硬否!”哈哈笑着扬长而去。 杜慎言在这黑屋内关了近十日,每天一顿果腹的,食的是硬如石块的面饼子,喝的仅仅是浅浅的一碗水,不出几天便面色憔悴,口干唇裂。昏昏沉沉中,被人拖出了黑屋。 他浑身软绵,被拖着走了一路后,狠狠地掼在了地上,不由得呻吟了一声。这几日,他被关在闷热的黑屋子内,心中一直祈祷有逃回去的人能将此事报给节度使,官府派人来救他们,然而救兵没来,一声声的惨叫倒先传来了,钻子似的朝他耳朵中钻去。 那些惨叫声他都熟悉,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手下,声音中的凄厉痛楚如一条鞭子似的,拷打着他的内心,直抽得他心脏血肉模糊,握紧的拳头缝中慢慢溢出血来。 每天惨叫的人都不一样,一天天过去,和他一起抓来的人便越来越少了。这夜夜哀嚎如在书生头顶上架了把屠刀也似,让他日日活在恐惧中。 此时被抓了出来,书生昏沉中倒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总归是轮到他了。虽然身死,好歹读书人的气节还在,也不枉愧对列祖列宗。只是那无辜丧命的人,这里仍然水深火热的百姓,还有远在他乡的哥哥嫂嫂,却是万分的对不住了。 他迷迷糊糊地等着,那刀却迟迟不下来。 “大人!大人!”有人哑着喉咙喊他。 杜慎言睁开眼一看,竟是孙文。 第17章 孙文同他一样被反绑着双手摁在一边,披头散发,胡须纠结,好不狼狈。 杜慎言先是一喜,而后一悲,看来他俩今日是要共赴地府了。 那些蛮夷并不理睬杜慎言,上前把孙文拖拽起来。 “你们干什么?快放开我!”孙文大吼,极力挣动,那高大蛮夷毫不费劲地将他反绑的手一提,挂在一个木架上,“坷啦”一声,孙文的两只手便脱了臼,痛得他“啊啊”大叫,整张脸都扭曲抽动起来。 杜慎言将脸贴在地上,闭紧双目,不忍再看,但是一声高过一声的凄惨嚎叫传来,刀口破开皮肉的滋滋声伴随着熏人欲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书生颤抖得如同瑟瑟秋风中的叶子,心道:怕是这十八层地狱,也不过如此了。 孙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再没有一丝声音,这些蛮夷们发出一阵欢呼。 杜慎言咬紧牙关,死死地闭上眼,脸上已是一片清亮的泪痕。哪怕心存死志,这样残忍的炮制也太骇人了。忽然臂上一痛,他被一股大力拽了起来。惊惧如一只手紧紧捏住他的心脏,待看到孙文的开膛剖肚,肠流血尽的尸体,登时从脚尖到头发丝儿都停住了颤抖,浑身僵成一块木头。 那高大蛮夷如法炮制将他挂在了木架上,杜慎言两处肩胛剧痛,更让他魂不附体的是身旁便挂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因为他的挣动,轻轻地摇晃着,时不时地蹭过他。 书生全身汗毛倒树,挣扎得越发激烈。 那些蛮夷不知叽里咕噜在说些什么,高大蛮夷手中提起一把尖刀,刀尖闪着寒光,戳向杜慎言,杜慎言心中骇叫:“我命休矣!”紧紧闭上了眼。 正当这时,一声雷霆般的怒吼穿透夜色,遥遥传来。这吼声那般熟悉,杜慎言的心猛的一跳,脑中只回荡的一句:“它来了!” 当下心中既悲且喜,睁开朦胧的泪眼。眼前一花,他一双手一松,已从木架上落入了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 睁大眼睛望去,只望见那家伙刀削斧刻般冷硬的下巴,抽抽噎噎唤了一句:“乘风。”数日来强压着的害怕恐慌再也忍不住,随着“哇哇”的哭声全数发泄出来。 那妖怪身体一僵,蒲扇般的大手揉搓了一下书生单薄的后背,憋了一会儿,憋出了几个字:“我来晚了。”语气中竟含有一丝内疚。 杜慎言摇摇头,呜咽了一声,紧紧将脸埋入妖怪胸前,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来,浸湿了妖怪的胸膛。 书生惊惧与后怕的复杂心情妖怪还不能全部体会出来,然而它仍记得当初书生对它说过,眼泪代表着伤心。这么多眼泪,书生该有多么伤心! 想到此处,妖怪瞳中泛出血色,择人欲噬的凶戾目光舔舐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些蛮夷们先前听到一道威慑十足的吼声,那声音刚起时好似远在天边,转瞬间却已传到耳前,一阵风起,场地中央便凭空出现了一个身影。 冷冷的月光勾勒出他高大魁梧的身形,浑身散发着钧天气势,一双野兽一样的眼睛,眼底泛着森冷血性。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红光四起。却不知何时,四周围满了似猴非猴的怪物来,那红光便是它们的眼睛,跃跃欲试地盯着瑶瓦寨人。 对上中间那人的双眼,众人只觉得从心底泛出森森凉意,双脚竟不能动弹。那人朝他们露出一个狰狞的笑来,露出嘴里可怖的獠牙,这哪是什么人,分明是这山中的妖怪。它喉中发出一道利响,四周妖怪暴起,扑入人群中,顿时腥血四溅,哀嚎遍地。 杜慎言吓坏了,忙道:“别、别……”纵然痛恨这些蛮夷,但是他仍不忍看到这样大肆的屠戮。 妖怪喉间低沉地呼噜了几声,那些红眼猴怪慢慢地退散。剩下的蛮夷们纷纷拜倒,头紧紧磕在地上,全身瑟瑟发抖,似是表示彻彻底底的臣服。 杜慎言闭上眼,低声道:“乘风,带我离开罢……”这血腥地狱他一刻都呆不下去了。 妖怪抱着他在密林中穿行,夜风悠悠从耳边掠过,吹散了围绕在身边的血腥味,鼻腔内全是夜露清凉的气息。说来也怪,这蛮地的密林无边无际,暗影憧憧中危机四伏,让人心生恐慌,但是只要他与这妖怪在一起,却从未畏惧这片林子,反而能够欣赏到甚至享受到其中美妙的一面。 妖怪一路疾行,不知过了多久,书生只觉得身下一阵凉滑柔软,睁开眼来,吃了一惊。他竟身处在一片巨大的碧绿叶子上。碧叶舒展,有一张牙床般大,杜慎言好奇伸手摸了摸叶面,丝绸一样光滑柔软。叶子随着风微微摇摆,人坐卧在上面,就像在一张宽大的锦缎牙床上。 杜慎言从未见过这般巨大的叶子,不由得问道:“这是什么?” 妖怪皱起浓眉想了又想,最后从喉间憋出一串古怪的字节,这大概又是什么灵木罢,妖怪不知道用汉语怎么说。这棵灵木长在深潭边,周遭瀑布飞泻,流水潺潺,自成一方静谧而迷离的小天地。 杜慎言轻轻感慨道:“这样好的景致,却从来不会让人轻易寻觅到。”突然想起妖怪所住的那棵巨大的古木,直插云端,俯视广袤大地,但是却从来没有被人看到过,很是神奇。 似是看出他的心中所想,妖怪捏了捏杜慎言的手,干巴巴道:“它们,喜欢你,灵性……” 杜慎言眨了眨眼,望向妖怪双目。 数月不见,这妖怪面容似乎又有了变化,既不是先前那惊心动魄的美丽容貌,也并不是后来幻化出的粗犷面容。一点点褪去先前的粗糙,轮廓越发细致,脸部到下巴的线条愈加深刻,如一块璞玉,被最好的工匠细细雕琢,逐渐散发出原本的光彩。 书生细细端详,只觉得现在这模样,才是万分的妥帖,万分的适合它。它,不,应该称为“他”。他原本通红的双目逐渐化为出暗夜般的漆黑,只在瞳孔深处隐隐沉淀着一丝暗红。 被他深邃的双目盯着,杜慎言微微有些不知所措。 妖怪伸手,粗糙的指尖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杜慎言的眼角。他眼角还是湿湿的,是先前流下的眼泪。 妖怪犹豫了一下,胸膛震动,缓缓吐出了两个词:“泪,伤心。”深邃双目中似能看出一丝心痛。 杜慎言心中一酸,原本遏制的眼泪又忍不住涌出来。在他身陷囹圄,万分绝望的时候,却偏偏是这个妖怪前来救了他;在他万分无助,满怀悲戚的时候,也唯有这只妖怪试图去体会他的内心。 回想起这十日的经历,让他不寒而栗,忍不住轻轻颤抖。 那妖怪皱着浓眉,紧了紧怀抱:“冷?” 他赤裸的胸膛火热,紧实而健壮的手臂牢牢地环住了书生细瘦的腰,书生的恐惧、酸楚、不安突然间便被这股暖意驱散了,心不由自主地安定了下来。他从来没有这样觉得这只妖怪这么安全可靠,似乎天大的事他都能为自己解决。 这突如其来的踏实感,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慌忙抬头,唇角微微刺痛。 妖怪手指抚了抚书生唇瓣,简短道:“破了。” 书生数日来吃得少,喝得更少,原本饱满柔嫩的唇瓣早已干裂,一动就沁出血珠子来。 妖怪眸光一沉,倾身下来。书生便感到唇上一润,那妖怪已抬起他下巴,不由分说地舔吻上来。 杜慎言脑中一热,欲要挣扎,却被牢牢桎梏住,动不了分毫。这妖怪吮去伤口处渗出来的血珠,火热的舌头滑过他唇瓣,细细舔舐着他唇上皴裂的伤口,一寸寸滋润着他双唇。杜慎言喉咙动了动,只觉得越发口干舌燥,呜咽着朝后仰去,却被妖怪顺势压在了身下。 那蛮舌长驱直入,搅得书生神魂飘荡,口内津液泛滥,再感觉不到一丝干渴。待妖怪唇舌离开,杜慎言早已双目迷离,满面春色了,原本干枯的双唇泛出艳色,宛如饱受滋润的娇嫩花瓣。 杜慎言正处在不知今夕何夕的飘飘然中,手腕上忽然感到一阵湿热,原本迷离氤氲的双眸清明过来,抬眼一看,那妖怪正捧着他的双手,细细地舔舐他手腕间的伤痕。自他被抓住后,一直反绑着双手,挣扎之下,两只手腕上细嫩皮肉都磨破了。他原本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读书人,皮肉白嫩得很,腕上两道糜烂伤痕就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染上了血沁,便越发显得触目惊心了。 妖怪将他腕间伤痕细细舔过,被他唾液滋润过的地方不一会儿凉了下来,痛楚也减少了许多,他似乎很认真地在为自己治疗,但是这种治疗方式,实在是…… 杜慎言只觉得脸颊烧得慌,背上渗出密密的汗来,慌忙伸手去推拒:“够、够了……唔……”指尖一热,已落入妖怪口中,有滋有味地舔吮起来。书生只觉得指尖像是着了一团火,那火顺着臂上血脉,一路烧到了心里。微微呻吟了一声,彻底瘫软了下来,他迷迷糊糊觉得这不像是在治病,却像是在……挑逗似的。 “你、你做什么……”杜慎言眼角又湿了,喘息着问。 “有伤,治伤。”妖怪认真道,眼睛盯着书生脖颈边。白嫩皮肤上有一点粉色,不知是什么蚊虫叮出来的,雪中桃花瓣似的粉嫩可爱,又凑上去舔吮起来。 杜慎言只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窜出火来,一处一处连成一片,让他全身烧了起来。 忙试图阻止:“脏、脏……”他生性爱洁,此时全身上下汗水污垢,连他自己都嫌弃自己。那妖怪却不予理睬,将全身绵软的书生牢牢摁着。 先前这妖怪同他在一起,做起那档子事来常常既粗鲁又直白,却不想几个月不见,这家伙不仅样貌越发似模似样的,连做起这事来也越来越“有模有样”了,却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手段。 第18章 那妖怪借着为书生治病的由头,轻怜密爱了一番。杜慎言眼波欲醉,轻轻喘着气,只觉得浑身黏腻,有心想起身,却一根手指也难动弹,不由狠狠地瞪了一眼罪魁祸首。 那妖怪嘴角勾了勾,似乎想努力挤出一个笑来,然而这个笑太过生硬,乍一看有点狰狞。 杜慎言无端地觉得有些好笑,这妖怪就如一个孩子,正在努力地学着如何成为一个“人”呢,心中慢慢泛出一丝感动。 这妖怪所有的变化,自然是因为他。感动之余,却也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这些变化是好还是不好。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那妖怪已抱起了他,跳入了一旁的幽潭之中,帮他里里外外清洗得干干净净,又抱着他跃上了一片碧叶。两人相拥躺在锦缎般的碧叶上,耳边传来飞瀑流泉那玉磬一般的声响。张开眼,便看到无边苍穹笼盖四野,漫天的细碎星沙似要落入眼中。微风拂过,碧叶一起一伏,如徜徉在碧波中。 杜慎言沉醉其中,心道:这般奇幻怡丽的景致,恐怕这世上除了自己,便没有人再能瞧见了罢,就连圣上,也未必有幸能瞧见呢…… 他这样想着,眼前星沙模糊成一片,他已累极而睡了。 待书生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日中。他双目迷蒙地撑起身,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薄薄被子,周围场景熟悉,竟又回到了自己卧室内。那妖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送了他回来。 杜慎言推门出屋,仆人见到他各个又惊又喜,纷纷嚷道:“大人回来了!” 阿福上前伺候着他洗漱,问他怎么回来的,杜慎言想了想,只是说遇到个高人救了他一命,回来的时候深更半夜的,他便没有再打扰大家。 阿福一直叨念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杜慎言洗漱完毕,草草吃完早饭,便去到府衙。果不其然,一到那里,各个人看到他就像见了鬼似的。 杜慎言平时几个得力的手下全部遇害,此时府衙内人丁凋零,他唤来留守在府衙的一个官差,细细询问了他不在期间府衙的情况,又追问了一下从山中逃回来的士兵,得知只有一半的人活着回来,心中既痛又悔,长叹了一声,吩咐道:“我这边还有一些银子,就当作抚恤金,你帮我分发一下吧。”他任职几个月,平时也无甚么花销,攒了些许俸禄,此时全拿出来了。只是丧亲之痛,又岂是这微末银两可以弥补的?杜慎言心中郁郁。 又想到一事,脸色冷了下来,问那官差:“姚武呢,回来没?” “姚班头?那天他从瑶瓦寨逃回来后,便说大人您已经被那些蛮夷……”那官差囫囵道。正是姚武带回来了杜慎言的死讯,整个府衙这几日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他真这么说?”杜慎言冷笑,“那他有没有再做什么?” 官差一拍大腿,道:“姚班头说了之后,就让人修了一封信,将此事报给了节度使。” 杜慎言冷哼一声:“动作倒是挺快的。” 咬牙吩咐几人去捉拿姚武,自己当下磨墨洗笔,将其中原委一一写清,派人快马送给节度使去。 信刚送出,捉拿姚武的人就回来了,说姚武早就不见踪影。去他家拿人,家中只有一对妻儿,一问三不知。看来这混账已是得到了风声,逃之夭夭了。 杜慎言气得慌,忙派人盯着姚武家。自个儿坐下来,开始处理起公务来。这几日不在,公务已堆积成山,这一坐便坐到了夜半。 阿福劝道:“大人,这么多事,就是不差这么点时间,您明天还能做呢!身体要紧啊!” 杜慎言疲惫地揉了揉额角,叹气道:“有些事可等不得。”税收之日临近,这帮蛮族的税收不齐,好些士兵百姓却因此丧命,他又怎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可交不齐税,到时一纸罪书下来,他也担不起!真真是左右为难呐! 心中愁闷,挥手道:“罢了,先回去罢!” 他原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谁想上得床来,闻着清幽的花香,踏踏实实一觉睡到了天亮。还是外面一阵鼓噪,将他吵醒了。 “何事这般吵吵嚷嚷?”杜慎言蹙着眉,不悦道。 “大人,姚武找到了!” 听得这消息,杜慎言精神一震,追问道:“找到了?哪里捉到的?” 下人回道:“这……一大早就在府衙门口,说要投案呢!大人还是快去看看罢!” 杜慎言心中疑惑,赶紧洗漱干净,连饭也不吃,急匆匆赶往府衙。老远便看到府衙内围着一群人,待他走近,人群分开,里面正躺着一个人。 这是姚武?杜慎言差点没认出来,这人四肢俱折,鼻青脸肿,烂泥一般地躺在地上,嘴里不停地喃喃着:“我要投案……我要投案……” 若不是声音熟悉,杜慎言都不敢把眼前这个凄凄惨惨的人和人高马大的姚武联系在一起。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问:“怎么回事?” 手下官差忙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书生。原来姚武并不是他们捉拿回来的,今天一大早,天还没亮,值勤的士兵刚打开府衙的大门,便发现门口躺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吓了一跳。细细打量,才发现此人正是出逃在外的姚武,连忙抓了进来。 杜慎言眼神微冷,蹲下身来,清柔嗓音淡淡问道:“姚武,还知道我是谁吗?” 姚武原本半死不活,忽然一颤,涣散的眼珠里满是惊惧,疯狂挣扎道:“别杀我、别杀我!我投案、我投案……啊,妖怪!别杀我!”面容扭曲,像是遭受了什么可怕至极的折磨。 这凄厉的叫喊让在场的人都不寒而栗,唯有书生心中一动,这人嘴里喊着“妖怪”,莫不是乘风? 姚武还在哀嚎,杜慎言皱了皱眉,挥手道:“赶紧把他收押罢……”话还未完,门口又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这府衙八百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众人都十分奇怪。 杜慎言派人去看发生了何事,不一会儿,那人便飞奔着跑回来道:“杜大人,好多的蛮人!” 所有人都一惊,这帮蛮夷已经这样嚣张,打到府衙来了吗? 杜慎言面色煞白,几欲昏倒。 那人忙道:“不是!不是!那些蛮人带了许多东西,像是来求和的!”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越发觉得奇怪,蛮夷求和,莫不是做梦罢! 杜慎言稳定心神,带人走出府衙,只见府衙门口聚着三十多个蛮夷,身后一条长长的马队,马上驮了满满的东西。 那些蛮夷见到了杜慎言,纷纷鞠躬行礼,神情动作很是尊敬。其中一个开口叽里咕噜说起话来。 杜慎言不懂蛮语,但他手下的那个官差懂,便临时传起了话。他听了一会儿,脸色有些奇怪,抬头道:“杜大人,这些蛮夷说先前不小心冒犯了您,受到了山神的惩戒,现在赶紧赔礼道歉来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 山神…… 杜慎言嘴角抽了抽,有一种扶额的冲动。这帮蛮夷定然是被那家伙教训了一顿,才这么忙不迭地赶来求饶了。不过这帮蛮族们靠山吃山,必然是十分崇敬山神的,那妖怪吸收山中灵气而生,能御百妖,说不定真是蛮族们世世代代供奉的山神呢! 那人又道:“这些是这两年来所欠的粮食,希望大人您笑纳。他们还说,现在寨中只能拿出这么多,还欠着的那些,希望杜大人您能够再宽限一段时间,一定补齐。” 杜慎言让手下去检查了一下马队,果不其然,马背上驮了鼓囊囊的稻米,还有茶叶,甚至还有不少的黄金。 杜慎言心中极为欣喜,这些东西,足够交齐今年的税了。当下命人把这些东西收归入库。 那些蛮夷们面上露出感激之色,仿佛杜慎言收了这些东西,便是天大的荣幸。朝杜慎言再三拜了拜,这才离去。 杜慎言转身回来府衙,见到下属们纷纷盯着他看,脸上那神情,俱是讶异崇敬。 杜慎言唤道:“王兴。” 正是他提拔上来的那个官差,两眼冒着光道:“杜大人,什么事?” 杜慎言无奈:“你们别再这么看我。” 王兴心道:这怎么可以,杜大人可是山神庇佑的人物啊! 杜慎言似是看出他心里的想法,问他:“王兴,你相信这世上有山神吗?” 王兴想了想道:“鬼神敬畏,属下不敢瞎揣测,不过那些蛮夷们却是十分相信的。这块地方自古以来,确实有许多鬼鬼神神的传说。” 杜慎言微微叹了口气,自语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原是不信的。不过我若不信,那他又是哪里来的呢?” “啊?”王兴满脑子疑问,杜大人在说谁?抬眼一瞧,顿时愣住了,平时清清冷冷的杜大人,竟然也有这么温柔的笑,眼光柔得能滴出水来。 杜慎言扫了他一眼,神色一正,道:“你叫人去把今天收归府库的那些东西都登记成册,我要尽快看到册子。” 王兴一个激灵,连忙答应,屁颠颠地跑了。 整整两年的赋税,整个府衙马不停蹄地忙碌了几日,才终于整理、登记完。这些东西足够交齐今年整个岭南的税了,饶是这样,还剩下一部分。 杜慎言思索了许久,免去了岭南百姓的税收,又将剩下的那些蛮夷缴纳的粮食全部分发给了百姓。那些死去之人的亲人额外多得一份,算作体恤安慰。 杜慎言又让王兴带人去把那些散落在外的尸骨都运了回来,交还给了他们的亲人。 待这些事了毕,又是好几日过去了。 杜慎言一连忙碌了七八日,待把事情处理完,刚松了口气,便觉得头重脚轻,头昏眼花起来。他本就文弱,先前在瑶瓦寨饱受磋磨,回来后又没有好好休养,反而连着忙碌几日。心中有事时觉察不出,一但松了这口气,身体便立刻抗不住了,身子一歪,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第19章 眼看着杜慎言站起身来,还没有两步,人就倒了下去,一旁的下属都吓坏了,赶忙让人将书生送回府去。 王兴背着杜慎言回了住所,一路上就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野兽死死盯着,满身的汗毛根根倒立起来,回过头去,却只觉得夜风飒飒,月影晃人。嘴里连忙“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一通乱喊,急吼吼地将书生送回了府。 出了房门,只觉得那视线刀一般刮了他一下,浑身抖了个激灵,然后那奇怪而可怕的感觉便消失了。王兴搓了搓胳膊,心惊胆战地回了家。 杜慎言头痛欲裂,浑身烫热,喝了药,迷迷糊糊地睡下了。谁知梦里尽是刀光血影,残肢断臂,那些可怖的景象纠缠着他,驱散不尽,将他拖入漩涡一般无底的梦魇中。 “不、不,别过来……”杜慎言挣了挣,摇着头,眼睛却紧紧闭着,额头上渗出汗来。 脚踝上冰凉黏腻,似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双腿慢慢地缠绕上来,铺天盖地的血肉泼洒下来,腥臭的气味如有实质一般裹住了他,胸口憋闷不已。 书生拼命推挤,张嘴想要呼喊,口鼻便被那东西捂住了,呼吸不得,登时胸口胀痛,脸颊涨得通红,眼角溢出泪来。 “乘、乘风……”这个名字突然从心底里浮了出来,挣扎着唤了一声,耳边听到一声粗鲁而凶戾的咆哮,那包裹着他,试图拽他入漩涡的东西迅速地消失了。 杜慎言大口地喘着气,先前死死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正对上一双幽深眼眸,吓得低喊一声,却立刻被堵住了。 杜慎言气喘咻咻地侧过头,吸了好几口气,闷痛的胸口才渐渐平复下来。转过来,问他:“你怎么在这?” 那妖怪没回答,伏在他身上,眼睛狠狠盯着丰润鲜妍的唇瓣,舔了舔唇角,大有再来一次的架势。两人额头对着额头,唇对着唇,书生唇瓣微微一动,似乎就能碰上。先前挣扎冒出的冷汗全数化作热流,蒸得人汗津津的。 书生伸手将他俊脸推开,手心一烫,被那妖怪舔了舔。杜慎言赶忙缩回手,瞪了他一眼,又问了一遍:“你怎么来了?” 妖怪想了想,道:“听到,你喊我。” 杜慎言一愣,他似乎确实睡梦中唤了妖怪的名字,一时有些迷糊:“我怎么了?”他似乎做了一个异常可怖的梦,怎么也挣扎不脱。 妖怪粗糙的大手顺着书生笔直的腿滑下,握住他的纤细足踝,向上一提。书生又惊又羞:“你做什么?”想要收回自己的脚,却忽然一顿。 雪白精致的足踝上面赫然有一个乌青的手印,想到梦中那个冰凉黏腻的触感,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结结巴巴道:“这、这是什么?” 妖怪用硬邦邦的语调道:“邪气。” 杜慎言抖了一抖,弄不明白这邪气是什么。 妖怪搂着他磕磕绊绊地解释了一番,他才大概明白,他是被这邪气给缠上了。岭南这片土地多有瘴气,特别容易聚魂,时间久了便妖鬼横行,这邪气,便是凝聚了怨怼的鬼怪。 书生山林里走了一遭,便惹上了这些东西。 这些邪气好生厉害,化虚为实,还能入得他梦中,若是迷迷糊糊中没有唤这只妖怪,他恐怕便已经被拖入梦魇中,再也醒不过来了,心中后怕不已。 那妖怪见书生修眉蹙着,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水光,一脸的愁和怕,翻身将他抱紧,揉了揉他后背,似乎想让他放宽心,嘴里蹦出两个字来:“不怕。” 妖怪怀中散发出一阵和榻边的花一样的香味,这香味被他热热的体温蒸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面红心跳的醇厚味道。 杜慎言原本紧绷的身体松软下来,手撑在妖怪胸前,问他:“你是在安慰我吗?” “安……慰?”妖怪歪了歪脑袋,不是很懂。 杜慎言望着他那有些懵懂的样子,心中一片柔软,想了想,悄悄问他:“前几天姚武和那些蛮夷,是你把他们弄来的么?” 妖怪点点头,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光冷了冷,绷着嘴角道:“他们,欺负你。” 杜慎言的心刹那间颤了一颤,快要化成一汪水。 君子以独立不惧,这是圣贤书上所教,是他十多年来所信奉的准则,然而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感受到,有一个人可以放心依靠,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与感动的事。 远离故土和亲人,只身被贬到荒蛮的岭南,忍受着身与心双重的苦痛,不知何年何夕才能真正得以解脱。在最为脆弱之际,却仍有一人依靠,急他心之所急,忧他心之所忧。不由哽咽:“谢谢你。” 妖怪粗糙的拇指粗鲁地擦过书生眼角,指头上沾了咸涩的眼泪,妖怪浑身紧绷,将指头伸到杜慎言眼前:“泪。”神情中罕见地带出一丝紧张。 杜慎言笑了起来,很想摸一摸妖怪的头,便真的伸出手。细长的手指穿过妖怪粗硬的头发,揉搓了一下他的脑袋:“笨,这是欢喜的眼泪。” 又耐心地解释:“不是所有的眼泪都是伤心的,人在高兴或者感动的时候,也会流泪。” 妖怪喉咙中冒出一个古怪的发音,又跟着重复:“高兴?” 这个发音很熟悉,杜慎言立刻听出来了,是妖怪给他起的名字。之前在山林中,这妖怪就是这样唤他的。他一直没有告诉妖怪,自己的表字。 忙道:“简之,唤我简之。”指了指自己。 妖怪学着他重复了几遍后,便说得顺溜起来,又重复了一遍:“简之,高兴?” 杜慎言眼角微微弯起,点头。“是的,高兴。” 妖怪明显兴奋起来,又接着问:“喜欢?” 杜慎言微微停顿了一下,想了想这妖怪为他所做的那些事,点点头:“是的,喜欢。” 妖怪双眼刷的亮了起来,耳朵动了动,若是有条尾巴,大概便会耐不住甩来甩去罢。杜慎言实在没弄明白,这只妖怪为什么突然兴奋成这样。 他自然是想不到,在妖怪乘风简单的头脑里,高兴和喜欢是联系在一起的。书生因为他高兴,自然是喜欢他的。他喜欢书生,比喜欢蚩灵花更甚,而书生看上去也和这朵花一样娇嫩,很多时候得小心翼翼,轻拿轻放。不过有些时候,书生的身体也如幽潭边的蒲苇一样坚韧,在某些事情上,他失了分寸,书生也能很快地适应。 想到此处,他又忍不住想做某些事情了。 杜慎言窝在妖怪怀里,闻着妖怪身上的味道,只觉得心中安宁得很,眼皮子忍不住往下搭。正困倦中,身上的亵衣“哗”地被扒开了,露出洁白如玉的胸膛,火热的呼吸喷在上面,让杜慎言浑身战栗了一下,清醒过来,气道:“刚才还夸你,怎得又不消停了!” 双手揪着妖怪耳朵,急急喊停:“今天先别……我、我太累了……啊,你这禽兽……” “我怎得,会被这只臭妖怪感动!”书生气喘吁吁之余,心中暗恨,恨不能仰天长叹一声,眼角又溢出禁受不住的泪来。 妖怪俯身,粗粝的舌头舔走那两滴泪,问他:“高兴?”精神高涨,用行动表示会让书生更加高兴。 “高兴……高兴个头!” 由着妖怪折腾了一番,杜慎言困得不行,立刻就睡得死死的,后半夜倒是没再做什么噩梦,踏踏实实一觉睡到了天亮。再醒过来时,身体就松泛了不少,头疼脑热也没了。所幸府衙内的事务处理得差不多了,杜慎言干脆就给自己放一个假,好好休养一下。 这天,杜慎言正躺在榻上翻一卷书,忽然听到下人来报:“大人,有人找您,说是您的朋友。” 杜慎言一愣,他在岭南只身一人,却不知道哪来的朋友。穿衣整冠,匆匆赶往大厅,一照面,又惊又喜:“子宁!” 那人正站在大厅背着手四处打量,闻言回过头来,爽朗笑道:“简之,好久不见!” 来人一身风尘仆仆,黝黑的脸庞,正是杜慎言一齐长大的好友林安栋。与文弱纤瘦的杜慎言相比,他颀长健壮,皮肤粗黑,一看就是受惯了风吹日晒,常年在外奔波的人。 杜慎言与他已有数年未见,当年他离家参加春闱,林安栋便已跟着别人做生意去了,谁知会在这里相遇。 林安栋仔细打量了一番书生,见他面如莹玉,虽然身形略微单薄,气色还不错,不由得点了点头。 杜慎言他乡遇故知,心情舒畅不已,连忙招呼林安栋坐下,吩咐下人赶紧端茶来,激动道:“子宁,你怎么会来这里?” 林安栋这几年走南闯北,生意逐渐做大,这一次接了一笔生意,需要出海去南洋,顺道会路过岭南,杜慎言的哥嫂十分挂念远在南边的弟弟,便央林安栋路过去探望一下,顺便给杜慎言捎一些东西。 听到他这番话,杜慎言原本激动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眼眶泛红:“简之无用,无法回报哥哥嫂嫂的养育之恩,还得让他们时时刻刻牵挂着。” 林安栋伸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宽慰道:“你只要好好的,大哥大嫂心里就踏实了。”环顾了一下四周,皱眉道:“这住所也忒寒碜。” 杜慎言收拾心情,淡淡一笑:“也没什么,习惯了就好。” 林安栋拿起茶杯,一饮而尽,咂了砸嘴,回味了一下:“这茶倒是特别,喝在嘴里格外的香。” 杜慎言爱喝茶,岭南这里茶叶繁多,平时没事的时候他也喜欢琢磨一番,眼见上好的凤凰茶被这人牛饮而尽,不由得摇了摇头。 又听到林安栋笑嘻嘻道:“这茶再香,也没有酒香。” 杜慎言莞尔,笑骂了一句:“酒鬼!”问他:“还没吃饭吧?”赶忙要下人置办一桌好酒好菜,来招待这位远道而来的好友。 杜慎言平时饮食清简,但他深知自己好友的脾性,极爱酒肉,因此吩咐下去,多烧一些大鱼大肉,又让人去准备酒和岭南当地的瓜果。 大人这般郑重,府上自然忙碌起来,厨房里灶火烧得旺旺的,热气蒸腾。 翠儿也在厨房帮忙,锅里的肉咕嘟咕嘟地煮着,阿福买酒回来,蹭到小丫头边上,笑呵呵道:“翠儿,这肉煮着香啊!”探头探脑的。 翠儿一把推开他:“边儿去,平时也没少你吃喝,这是用来招待客人的。” “哎,你也知道咱们家大人平日里清粥小菜的,连带着我们也……”摸了摸肚子,一点儿油水也没有哇! 翠儿白了他一眼,噗嗤笑了,夹了块肉给他:“尝尝熟了没。” 阿福也不顾烫,一口塞嘴里,连连道:“熟了、熟了……” “听说这位客人,是大人打小一起长大的,关系好着呢!” 阿福忙咽下嘴里的肉:“那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你没看过大人高兴成什么样。说实话自打大人来了这儿,还没见他这样笑过。”自家大人性子清冷,平时都难得笑一笑,还别说,笑起来挺好看的。 阿福咂摸着,又补充道:“好朋友么!哎,不说了,我把酒给他们送去!”急吼吼地踏出了厨房。 刚出了厨房门,一阵风吹过,眼前一花,似是有什么影子闪过。阿福心里打了个突,揉了揉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夜风吹来,树影婆娑,阿福轻轻拍了下自己脑袋,心说看错了。赶紧将酒送去。 第20章 杜慎言与好友多年未见,自然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从幼时趣事说到各地见闻,从人生抱负说到今后打算。说到激动处,恨不能拍桌而起,仰天长叹。 林安栋酒到酣处,搂着杜慎言肩膀,大着舌头道:“简之,过完年,你也成人啦,你哥哥嫂子盼着你成家立业呢……”他虽然一年里着不了家几次,但是家里早已娶了一房媳妇了,眼见着这个小不了自己多少时日的好友,孤零零地呆在这蛮荒之地,心中不免同情。 杜慎言平时滴酒不沾,陪着好友喝了几杯,已是目光迷蒙,颊边泛红,闻言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 林安栋瞧见这位好友眼角湿红,白嫩豆腐似的面皮子上渗出胭脂色,心道:简之从小长得好,若是他要娶亲,想嫁给他的姑娘恐怕能排一条街那么长呢。 心头一热,揉捏着好友肩膀:“简之,听哥哥的话,赶紧娶个媳妇吧!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也不会觉得日子难熬了。” 杜慎言肩膀被他一带,不由自主靠过去,摇头:“不、不用。” 这书生瞧着生嫩得很,林安栋坏笑,打了个嗝,拍他后背:“看你样子,就是没尝过那个滋味,若是尝到了,就不会这么说了。” “什、什么滋味……”杜慎言睁着一双醉意朦胧的眼,呢喃。 “这个滋味呀!”林安栋伸手往下抓住书生那处,揉了揉。他倒是没多想,男人嘛,酒到酣处,相互狎戏一下,再正常不过了。 “呃……”杜慎言惊喘一声,伸手按住林安栋的手:“乘风,别……” 乘风?林安栋迟钝的头脑里还没想出这是什么来,忽然天旋地转,身子一下子飞了出去,哼都没哼一声,直接昏过去了。 杜慎言还傻乎乎地坐在那边呢,林安栋被掀飞了,他就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倒去,却被一人架住了。 那人紧紧掐着他腰身,往身上一扛,扭头就走。 一阵冷风吹过,林安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阿福估摸着差不多时候了,进了小厅,吓了一跳。 哎呀,这客人怎么睡在了地上?连忙连拖带拽地把人弄进了客房。 杜慎言腰腹被硬实的肩膀顶着,难受得紧,伸手捶了几下那人后背,跟敲在铁板上似的,口齿不清的喊道:“放、放我下来……” 那人手一松,杜慎言“哎呀”一声,已跌到了榻上,虽然不痛,但是一阵头晕目眩,难受得蜷了起来,眉毛紧紧蹙着。 熟悉的味道又涌过来,那妖怪将他捞了起来,幽深的瞳孔直直地盯着面前醉得不轻的书生。 自从那天遇到邪气之后,这妖怪夜夜都来,那些不干净的妖魔鬼怪就再也没有碰到过。书生也已经习惯他半夜的突然出现。 哼了两声,身子一个劲地往下滑,却被妖怪牢牢地掐着细腰,不让他躺下。 “乘风,放、放手……” 妖怪冷哼一声:“他是你朋友,那我是什么?” 他现在说话越来越顺溜了,若是杜慎言清醒,心中说不定还会泛出一点儿欣慰——这些日子没白教。可惜现在他头脑胀痛,又困得要命,恨不能立刻睡死过去,哪里还会管话说得顺不顺溜。难受地在妖怪肩头蹭了蹭:“我要睡……” “我是你好朋友吗?”妖怪又问。 什么乱七八糟的……杜慎言下意识地摇头,好朋友还会躺在一张床上,做这些见不得人的事吗? 腰身一紧,妖怪难得严肃起来,一手握住书生肩膀,生硬道:“好朋友可以碰这里。”一手往书生下面伸:“好朋友还能碰这里。” 杜慎言浑身一个激灵,腿立刻紧紧闭拢,去推妖怪:“你做什么呀?”话音里带出一丝哭腔。 “我不是你的好朋友,那我是什么?”妖怪顽石一样万年不变的脸上,罕见地有了一点儿神情,瞧着怎么有点儿伤心呢。 杜慎言满脑子的浆糊,哪里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摇摇头又点点头,只想赶紧进被窝睡上一觉,谁知那只大手全身作怪,烦不胜烦。 杜慎言被他翻来覆去,连连求饶,那妖怪不依,满腔的伤心和醋火无处发泄,发狠了弄他。正在这个当口,门被敲响了,阿福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睡了没?我打了热水。” 杜慎言爱干净,睡前一定是要洗漱得干干净净的,因此阿福到点就端着热水来了。屋里的灯还亮着,屋内动静有些大。阿福奇怪:这么晚了,大人在折腾些什么呢? 杜慎言“呜”地一声咬住了自己的手,僵着身子不敢动,被阿福这么一吓,他的酒也醒了大半。 那妖怪可不管,该怎么动还是怎么动。 杜慎言又气又急,边去推他,边低吼:“别再闹了!” “大人,你在和阿福说话吗?”阿福挠挠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不、不……等……呜……”杜慎言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拼命挣扎,压低声音:“再不住手,我要生气了……我真的要生气了!”手一挥,“啪”地一声给了妖怪一个清脆的耳光。 阿福心中一紧,忙推门道:“大人你怎么了?我进来了!” 杜慎言脑子一空,心道:这下完了。整个人都呆在那里。 阿福进入,看到自家大人一个人衣衫不整地歪坐在床榻上,满面红晕,两只眼睛水汪汪的,似受到了什么惊吓,一动不动地瞪着自己。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阿福伸手挥了挥。妈呀,真是醉得不轻了,哪里见过自家大人这般不修边幅的样子。 杜慎言下意识地拉了拉盖在胸前的薄被,含含糊糊道:“阿福,嗯,你把水放下吧。” 阿福放下水盆,扭头看了一下,上前把开着的窗户关上了。这个天,夜风还是比较凉的。 杜慎言悬起的心总算落了下来,这妖怪已经走了。心中暗道庆幸,可庆幸之余,不知怎么的,又有些失落。 书生整理好了衣衫,洗漱过后,打发仆人出去。 总算能踏踏实实睡一觉了,可这会儿他倒是没了睡意,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妖怪方才来来回回地问他,他到底是什么。 当时糊涂,他说不出来,可现在清醒了,他也照旧说不出来。说他是朋友,可朋友会躺一起做这夫妻之间的事么?若说是夫妻,那必然是不对的,他是男人,这妖怪也是男人,还是个妖怪呢,人妖殊途,又岂能长久?况且他早晚是要回去的,不会一辈子呆在岭南,和这妖怪早晚是要分开的。一会儿又想:我打了他一巴掌,不知打痛了没?又暗暗恨道:那也是他活该!这家伙皮糙肉厚的,哪里受不住这巴掌! 翻来覆去,满心烦乱,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模模糊糊地睡去。 这一觉自然是没有睡好,结果见到林安栋,也是一脸没睡好的样子,活动着肩膀手臂,龇牙咧嘴地吸着气。 杜慎言关切地问他,他咧着嘴:“昨晚不知怎么回事,一早起来满身酸痛。”该不会是自己醉得糊里糊涂的摔了跤罢。 杜慎言邀他再住几日,林安栋摇摇头道:“不了,其他人还在等我。”杜慎言知道他们行商的人,对出行日子十分有讲究,也不再挽留,只是心中不舍。 林安栋把杜慎言哥嫂央他捎来的东西都交给了好友,草草用过早饭后便辞别了。 杜慎言送了林安栋一程,林安栋挥手道:“回去罢,若我从南洋回来,再来看你。”杜慎言这才站住脚,朝好友挥手作别,目送着好友远去。 一路走回家来,满心就都是离别愁绪了,回到家再看到哥嫂给他捎来的东西,心里就更加酸楚了。一些银两,两身衣裳,还有嫂嫂亲自腌制的酱菜若干,哥哥亲手写的家书一封。 看了这些,那可真是愁上加愁了。离别之情,思乡愁绪,惹得书生好一阵长吁短叹。 待书生回过神来,便惊觉那妖怪已好些天没有来了。 那妖怪向来都是打不怕,骂不走的,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莫不是闹起了脾气? 杜慎言将窗户推开,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陷入沉思中。夜风撩起他乌黑的刘海,面容鲜嫩得犹如刚开的花似的。杜慎言想得出神,自然也没发现树影婆娑,里面还蹲着个人影。 幽幽叹了口气,思忖了半晌,这人又着恼起来:自己堂堂一个七尺男儿,倒是学做起深闺怨妇来了,若是让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愤愤甩袖关上窗,自去睡了。 待他睡着了,窗户轻轻动了动,屋里便出现了一个高大俊挺的身影。那身影蹲在书生榻边,蹲了半天,顽石也似一动不动。黑暗中一双深邃的眼睛饿狼一样死死盯着书生,书生皱了皱眉,似乎有所觉,不安地动了动。 那人忙“刷”地站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下。 杜慎言揉了揉眼睛,忽而转醒:“乘风?”支起身来,室内黑乎乎的,一片安静。 杜慎言下了床榻,眼瞅见本已关上的窗户不知何时被打开了,那两扇窗户还在晃动呢。慢吞吞挪到窗前,哼了哼,把窗户牢牢关上了。 行啊,还闹起了别扭,你就憋着吧。 第21章 杜慎言一觉睡醒,顿时神清气爽,这几日没了某只妖怪的骚扰,倒是日日能睡足。 正慢条斯理地洗漱,又有仆人来报告:“大人,有人找您,说是您朋友。” 杜慎言可真愣了,这次又是谁?面带狐疑,跟着仆人去了大厅。人还没到大厅,便听到里面叽叽喳喳的声音,府内的小丫头都凑到了一起。 杜慎言心中奇怪,待见到那人,禁不住后退一步,抖着手指着对方:“你、你……” 站在厅中背对着他的那人,光看高大挺拔的背影便能觉着这人气势钧天,转过头来,果不其然,便是那张英俊硬挺、线条深刻的脸。 杜慎言一向在晚上见着他,乍一眼在大白天看到,一口气差点没喘过来,“你”个不停。 阿福一惊:“大人,他不是你朋友?” 杜慎言深吸了一口气,狠狠摁了摁自己的胸口,沉声道:“是我朋友。乘风,你怎么来了?”一边拿眼睛狠狠瞪了他一下。 呀,原来他叫乘风。屋子里几个小丫头都捂住了胸口,心里只有一个字:俊! 那身材、那模样,俊,真俊!就是这身打扮有些不伦不类的。 杜慎言想要抚额,这妖怪穿着一件小一号的青色短打衫,一身紧实的肌肉都绷出了形状,裤子却是靛蓝色的,露出一截小腿,赤着个脚。听到书生的声音,顿时“刷”地转过神来,脸绷得紧紧的看着书生,一双眸子倒是亮亮的。 这妖怪,又是从哪里凑来这样一身衣服。 杜慎言叹气,将那群丫头仆人都打发了,上前拉起妖怪的手:“怎么这个时候来?”他记得以前这只妖怪都是白天睡觉,夜间才活动的。他却不知道,这妖怪同他处得久了,生活习性便越发随他了。 妖怪面无表情,嘴里蹦出一句:“我要做你朋友。”顿了顿,又强调了一遍:“好朋友。” 杜慎言哭笑不得,这妖怪还记着之前的事呢!以前也没见他这样小心眼啊! 忍不住逗他:“当朋友有什么好的?” 妖怪想了想,非常认真地说道:“当朋友,可以白天见到简之,可以和简之吃饭。” 杜慎言听了,脸不由微微发红,心中发软,突然想到:林安栋来找我,我便盛情款待。这妖怪救了我这么多次,自己却从来没有好好地招待过他。 他竟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妖怪会不会口渴肚饥,又爱吃什么。 这一想,心里就有些发虚,觉得自己十分地对不住面前这妖。 这妖怪又接着道:“还可以在别人面前抱简之……” “这个不行!”杜慎言立刻大声拒绝,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妖怪疑惑地歪了歪头,那晚他明明看到简之的朋友当着上菜的丫头同简之搂搂抱抱的,结果回了屋里,自己想要抱简之,却被简之拍了一巴掌。就因为自己不是他朋友么! 妖怪两道浓眉深深地皱了起来,一脸想不明白。 杜慎言自然也想不出来这妖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但是他真怕这妖怪到时候不管不顾,光天化日,当着众人的面来个“霸王硬上弓”,眼皮不禁一跳,忙再三叮嘱:“在别人面前,不可以那样碰我!” 见杜慎言格外严肃,脸急得都有些发白了,妖怪有些委屈,但还是点了点头。心里想的是:白天不碰,大不了晚上多碰几次。 杜慎言哪里知道他那些龌蹉念头,见他答应了,才轻轻松了口气。现在,得想想这妖怪是他什么朋友呢? 正巧丫鬟来上茶了,那丫鬟边走边盯着新来的客人瞧。 杜慎言心里好笑,这妖怪倒是化出一副好皮相,把府上一帮子小丫头们迷得五迷三道的,若是知道他先前的长相,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呢! 那丫鬟看得专心,没防备,脚下突然一软,整个托盘便飞了出去,眼见着热茶泼洒到杜慎言身上。只觉得眼前一花,盘子已牢牢地捏在客人手中,两杯茶一滴水也没晃出来。 那丫鬟惊得目瞪口呆。 杜慎言轻轻咳了一声,丫鬟回过神来,知道自家的大人最不喜人毛毛躁躁的,连连道歉。 杜慎言倒是没有怪她,挥手让她下去。他心里有了主意:功夫这么好,就让他做那位把他从瑶瓦寨救回来的高手朋友罢。 既然是那位高手朋友,自然是得到了府上大大小小的一致欢迎。 杜慎言被这一耽搁,早饭还没吃呢,吩咐仆人把早饭端来,顺口问了一句:“想吃什么?” 妖怪立刻道:“肉。” 杜慎言简直要被这妖怪的小心眼打败了,严词拒绝:“一早上,空腹吃油腻之物对身体不好,跟着我喝粥。”想了想,还是吩咐阿福让厨房再多做几份虾饺和叉烧肠粉。 待这些都上齐了,他亲自挽袖夹了一个虾饺,蘸好醋,放到妖怪碗中:“尝一尝合不合胃口。”他其实有些担心,这妖怪平常没见他吃过东西,不知道这些吃食他能不能碰。 那妖怪将筷子握在手中,一用力,筷子“嘎嘣”断了,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妖怪面无表情,两个指头拈起晶莹白润的虾饺,塞入嘴里。 杜慎言扶住额头,不忍再看,心里却在盘算除了说话识字,看来衣食住行还得从头教起来,顿感任重而道远啊! 好不容易吃完了早饭,满桌子的杯盘狼藉让阿福大吃一惊,平常大人一个人吃饭,一向斯斯文文,清爽整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被猫拱了似的桌面。更让阿福眼珠子掉下来的是,自家大人一脸温和淡然,完全没有半分不悦。 这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 吃过饭,给妖怪换上了一件合身的衣裳,天青色的细布料子,柔软贴身,将他宽肩细腰和长腿都勾了出来。杜慎言打量了一下,点点头,可算是像个样子了。眼看着妖怪嘴角绷得紧紧的,伸手扯了下衣襟,大概是嫌不舒服。 杜慎言卷起手中的书,将妖怪的手打了下去,怒道:“不许扯,又要扯坏了。”拎起一旁的两件扯坏了的衣服,越发怒了:“我每月就那点俸禄,哪里够你这么挥霍!” “难受。”妖怪闷声嘟囔。 杜慎言瞟了一眼旁边捧胸口的丫鬟,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你若是敢给我赤着身子到处跑,晚上就别来见我。” 妖怪愣了愣,抬起的手果然就老老实实地放了下来。 杜慎言又挥手让一旁的阿福给这妖怪准备一间客房。 待到一切都安排妥当,整个人就靠在了椅子上,舒了口气。这一个上午,真是比处理公务还要费神!他端起一杯茶,还没喝上两口,阿福就跑回来了。 “大人!” “什么事?” “呃、这个……乘公子他……” 杜慎言心一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蹙眉,轻斥道:“什么事吞吞吐吐的,快说!” 阿福一个激灵,连忙快速道:“乘公子说他不要住客房,他要和你睡!”说完,十分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手捧茶杯,清风明月一般的青年。 杜慎言没防备,一口茶哽住,咳了起来,连忙用袖子掩住,一张脸青红交加,心中暗暗把这口无遮拦的妖怪“混蛋畜生”地大骂了一通。 “大人您没事吧?”阿福一惊,上前拍他的背,又道:“哎呀,怎么呛到了?我估摸着乘公子许久没见您,晚上想和您多说会儿话吧,所以自作主张,把他的房间安排到您院子中了。”说罢又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 “……”杜慎言顿住了,半晌幽幽地看了一眼阿福。 阿福一抖:“大人,怎么了?”坏了,大人喜欢清静,这下子马屁拍到马腿上了。 杜慎言幽幽道:“阿福,你真是个人才。” 阿福摸了摸脑袋,大人这话是在夸他,但是听着怎么感觉瘆得慌呀! 于是,这位高手朋友就正式入住府上。 除却他不爱搭理人,脸上经常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做事经常让人觉得很不一般之外,他还是很受府中上上下下的喜爱的。像这些丫鬟们踢毽子时把毽子卡在了树上呀,厨房胖婶养的猫爬上了屋顶下不来了呀诸如此类的事,只要他路过,请他帮忙,他还是很愿意帮上一把的。 眼前一花,便看到他矫健的身影已飞了上去,再一眨眼,人就站在了你面前,面无表情地把东西往你手上一送。 那身姿、那神情,俊呀!满院子的丫鬟都捂胸捧脸,眼睛放光。 第22章 于是,这位高手朋友一住,就住了三年。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说长么,书生和这只妖怪还是老样子;若说短么,阿福都已经娶老婆了,翠儿也都已经嫁人了。 好吧,阿福娶了翠儿。 这两人成亲那天,府上大操大办,张灯结彩的,弄不清楚的人还以为是杜府的老爷成亲呢。这也是杜慎言的意思:这两人忠心耿耿地跟了他许久,府里也许久没有什么喜事了,干脆热闹一下。 虽没有三媒六聘,但是也是三拜九叩结下的一桩好姻缘。盛装的翠儿一改往日的清秀,多了那么几分娇艳,阿福依然是那副乐呵呵的样子,脸上飘着两朵红云,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众人吃得差不多了,便嚷嚷着要去闹洞房。 杜慎言不爱凑热闹,又多喝了几杯酒,自觉不胜酒力,沐浴着清凉的夜风慢慢向自己的院子走去。 乘风没跟他一起回来,大概也去凑热闹了。也对,这些嫁娶的俗礼他还从未见过,一定是很感兴趣了。 杜慎言有些莞尔,这家伙前两年真是像个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什么都要看一看,后来话说顺溜了之后,便开始什么都要问个究竟了。 还记得有一次阿福气急败坏地跑进来告状,这家伙指着翠儿的葵水带子,问她这是什么。翠儿当场羞愤甩泪,躲在屋里死也不出来了。阿福一脸悲愤,恨不能大声问自家大人:您老是从哪儿把这家伙挖来的! 杜慎言听懂了他的心声,尴尬得转过头去,最后对外的解释是“乘兄乃是世外高手”。意思是他压根儿不懂这些。这位世外高手跟在阿福后面,满脸无辜,完全闹不清发生了什么事。 结局就是杜慎言狠狠揍了这妖怪一顿,勒令他往后有问题只能问自己,不许问别人。而翠儿自此,便从见到这只妖怪两眼放光,变成了绕道就走。 ——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想起此事,杜慎言不禁低声笑了起来。 月色大好,杜慎言趁着醉意赏了好一会儿月,这才亲自打水洗漱了一番,慢悠悠地吹熄了火烛,准备宽衣解袍,梦周公去也。 衣服刚褪了一半,背后便贴上一具温热结实的身体,熟悉的醇厚味道如潮水般涌来,那妖怪略带粗糙的下巴急不可耐地蹭着书生白嫩的肩颈,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杜慎言轻哼了一下,脖颈处一片酥痒,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问他:“怎么这么晚回来?” “闹洞房了。” “好玩么?”杜慎言笑问。 妖怪没回他,毛手毛脚地扯他衣服,那动作像急得跟什么似的。 杜慎言懵了,闹了场洞房,怎么跟吃了春药似的,兴奋成这样?一把抓住妖怪的爪子:“你别……我今天还没跟你好好说过话呢!咱们聊会儿,你怎么闹的?” 妖怪还是很爱同他聊天的,闻言,手里的动作也不停,一路向下,只说:“我蹲在屋顶上。” 杜慎言心念电转,瞬间想明白了:“你躲在屋顶上看?” 气喘吁吁地追问:“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妖怪手往书生胸口揉去:“看到阿福这样。”想了想,又道:“还看到他那样。”手一动。 杜慎言呻吟一声,忙道:“够、够了!”眼角挂出悲愤的泪水,他就猜到是这样! 这妖怪把他看到的毫无遗漏地拿书生示范了一遍,把杜慎言这样、那样够了,两人重重倒在床榻上,喘着气休息。 杜慎言枕在妖怪手臂上,正昏昏欲睡,那妖怪忽然翻了个身,将他压在身下,一双眸子在黑暗中也是亮晶晶的。 “简之。”摇了摇他。 杜慎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唔……什么事?” “人为什么要拜堂成亲?” “哪有为什么?”杜慎言呢喃道,“发乎情,止乎礼……感情到了,水到渠成,就成亲了啊!” “那为什么非得成亲呢?” “这样就表明他们在一起了啊!” “不成亲也可以在一起。”妖怪挺起下身,蹭了蹭他。 “别闹……”杜慎言侧了侧身,赶紧远离危险之源,斟酌了一下,尽量用比较浅显的的话解释,“成亲是一个仪式,就像过年的时候,我们会祭拜祖先,天地鬼神,俱为见证,那样两个人就能一辈子白头到老。” 他打了个小呵欠,拍了拍妖怪肩背,催促:“快睡,我明早还要去府衙办公。”眼睛困倦地闭上了。 那妖怪静了片刻,用手去撩杜慎言汗湿的额发,露出他光洁如玉的额头。书生额头生得饱满,眉睫疏密有致,眼尾处晕着两抹薄红,洇出满脸的春情,格外勾人。 妖怪心动了动,想了想,又去摇他:“简之、简之……” 杜慎言正与周公下棋,被强行摇醒,又气又困,匀长眉毛都拧了起来。他犹不舍得睁开眼,只闭着眼睛哼哼:“又怎么了?” “我们也成亲吧。” 杜慎言“唔”了一声,满是浆糊的脑袋转了好几转,才想明白了妖怪说的话,吓得眼睛“刷”地睁开:“你方才说什么?” “我们也成亲吧。”妖怪一脸严肃道,眯起眼打量了身下白白嫩嫩的书生。脑子里出现他穿大红色的衣裳,可不比翠儿好看上许多? 杜慎言立刻摇头:“不成、不成!” 妖怪一愣:“为什么?”脸色一沉:“你不想同我一辈子白头到老?” 杜慎言心中慌乱,这妖怪提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要求,简直、简直是荒谬,张口道:“你我都是男子,怎么可以定姻缘?” “同是男的,就不可以成亲了么?” “当然,男女之间,合乎阴阳,一阴一阳谓之道,这是世俗的礼法,也是万物生发的规律,这世上从来没有两个男子成亲之事。” 那妖怪浓眉紧拧,半晌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慎言心惊胆战,生怕他又整出什么幺蛾子出来,睁圆了眼儿盯着他。 那妖怪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犹犹豫豫道:“要我变成女子,也不是不可以。” 脸上带出烦恼:“这样,就不能抱简之了吧。” 杜慎言听了简直魂飞魄散,脑中浮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高大女子,时不时地缠上来摸摸蹭蹭,顿时一阵恶寒,连连摇头:“不要!” 妖怪又问:“为什么?” 杜慎言想也不想,脱口而出:“我是人,你是妖,人和妖怎么可以在一起!” 妖怪愣住了。他今晚问了无数个“为什么”,几乎每一个答案都是一个打击,而最后这个回答,简直是会心一击。 “简之不能和我在一起吗?”他的目光有些迷茫,低头直视杜慎言,“你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吗?” 杜慎言紧紧闭上嘴,回望他。他一直觉得这只妖怪的眼睛深邃,瞳孔幽深,像是一汪幽潭,可是现在细看之下,才发现眼底澄澈明净。 他其实是一只不谙世事的妖怪。 第23章 可自己是人啊,是读着圣贤书,受着礼乐教化长大的人,是生活在世俗礼法中的人,自己有亲友有抱负,怎么可能抛下一切同这妖怪一起。 是的,杜慎言内心从来没有想过会一直呆在岭南这块蛮荒的土地上,他早晚有一天是要离开的。 哪怕已是三年过去了,哪怕他们之间有过无数次缠绵,哪怕他真的是习惯了这个妖怪呆在身旁! 杜慎言移开目光,道:“我困了。” 妖怪板着脸,目光沉沉的,捏住书生肩膀:“为什么不回答我?你不说就是这么想的了!” 杜慎言心中突然一阵烦闷,冷下脸来,推了他一把:“你既然知道了,何苦还要让我亲口再说一遍。” 妖怪一僵,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眼里渐渐涌上来一丝委屈和伤心。 杜慎言话一出口,也是一僵,心里后悔干嘛要说这狠话伤他。 两人当下都没再说话,方才的缱绻暧昧一扫而空,气氛渐渐凝重起来。他们两人,鲜少会有这样凝重的时刻,大多时候,书生被惹急了打骂几句,这妖怪仗着皮糙肉厚,都能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凑上来撩拨几下,两人就又好上了。 现在这罕见的安静,让杜慎言不安地动了动。 这妖怪全身紧绷,一动不动,暗夜里一双眸子透着光,哪怕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他身上依然有着挥之不去的兽性,沉默中散发着的锋锐气势沉沉地压着杜慎言。 哪知这妖怪沉默了半晌工夫,憋出了一句:“我喜欢简之。” 杜慎言就觉得心尖上一疼,忍不住想要去摸摸这妖怪脑袋。手抬到一半,又暗暗放下,握紧了拳头,心道:也好,趁着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 轻轻推了推妖怪,坐起身来。 榻边的蚩灵花在暗夜中散发出皎洁而柔和的光芒,给两人蒙上一层朦胧的光晕。杜慎言指着那花,问他:“你喜欢蚩灵花吗?” 妖怪点点头:“喜欢。” 杜慎言又问他:“那你喜欢阿福吗?翠儿呢?” 妖怪老老实实道:“都喜欢。” 杜慎言笑了笑:“你看你喜欢我,也喜欢蚩灵花,还喜欢阿福和翠儿,还有许许多多你喜欢的人和物。人可以同时喜欢很多东西,但这些都不是爱。” “爱?”妖怪脸上又露出迷惑。 “嗯,爱是唯一的,是你心中只装了这个人,没有人可以替代。”顿了顿,“你问我为什么两个人在一起要举行这样一个仪式,因为他们两个相爱啊。只有两个人心里都只装着对方,才能成亲,接受天地鬼神的祝福。” “那我就爱简之。”妖怪立刻从善如流地改道。 杜慎言心中一颤,无奈苦笑:“你这家伙……” 指着蚩灵花道:“你知道喜欢和爱的区别吗?” 妖怪道:“喜欢可以有很多,爱却只有一个。”顿了顿强调:“我只爱简之一个。” 杜慎言抚了抚花瓣,淡淡道:“不只是这样,喜欢这朵花,你就会摘下它,好让自己每天都能看着,嗅着它的味道,心里就会开心。” 妖怪点点头,是这样。 “可是如果你爱这朵花,你就会担心日头大了,会晒伤它,许久没浇水了,会渴着它。它长在那里,你光看着它好好地长着,你心里就高兴畅快。” “爱一个人也是这样,不是因为拥有他而高兴,而是为了他的高兴而高兴。”杜慎言收回手,清辉将他纤长的手指映出莹莹的光芒。 妖怪费解地去想,他单纯的脑中从来没有想过这么复杂的问题,他被难倒了。 “我爱简之。”他的眉头紧紧皱起,试图去理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如果简之因为我不开心了,那我就不是爱他……” 他霍然抬头:“简之因为我的爱,不开心吗?” 杜慎言咬紧牙关,狠狠心,点了点头。 刹那间,他仿佛听到妖怪身上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他脸上的神情,是书生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也许,可以称之为,悲伤。 书生给妖怪出了一个两难的问题,想要永远在一起,便要两人相爱;想要两人相爱,那就不能让对方难过。 他想要和书生在一起,却注定会让书生难过。 难道他不爱书生吗? 妖怪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书生,心中一片惶然。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得了一个宝贝,小心地护着、宠着,结果有一天,别人告诉他,自己对这个宝贝不够好,没有资格再拥有它了。于是这个宝贝就成了别人的宝贝,他连碰一下都不被允许了。 书生单薄的身体沐浴着清辉,明明近在眼前,怎么就不能碰了呢? 他真的想不明白。 第24章 那一刹那,妖怪甚至生出了一种名为悔恨的情绪,他为什么要缠着书生问这些问题。如果没有问,就依着书生睡去,不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吗? 这只妖怪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掩耳盗铃。 他看了一眼书生,瞳中情绪翻滚,激烈得似乎要涌将出来。 杜慎言吓了一跳,无端地想到初见妖怪时,他轻轻一抓,便将一个人头轻易抓下来的情景,不由瑟缩了一下。 那妖怪又是一震,哑声道:“我让你害怕了么……”脸上的表情简直是心碎欲死,他让简之难过,还让简之害怕! 杜慎言想要伸手碰他,结果摸了个空,那妖怪倏忽间就消失了。 窗户轻摇,徒落一缕月光,映得满室凄清。 杜慎言坐在榻上良久,忽然狠狠捶了一下床榻,恨恨地责问自己:“你非得要把话说得这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就非得这样伤他!”心中顿时涌起悔恨。 这妖怪原先就是一块粗坯,尽管是一块粗坯,那也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粗坯。结果落到自己手里,由着性子去雕琢他。这块粗坯呢,也任由他揉捏。好么,揉捏出了人形,也揉捏出了这么一个至情至性的性子,到头来却让他狠狠地吃了个苦头。 杜慎言,你还是不是人啊! 书生悔恨交加,长吁短叹,两眼睁着,一个晚上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果不其然,那妖怪自己一个人跑回了山里。 杜慎言顶着竹熊眼儿,恹恹地坐在桌边,那一头伺候的阿福,可是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得很,两者对比下,越发显得书生面容憔悴了。 可恨这阿福,春风得意得连眼力见儿也没了,“呦”了声:“乘公子又回家去了?” 这位世外高手朋友,每个十天半个月的都会回家一趟,然后又突然来访,府上的人都习惯了。 阿福也是随口一说。厨房做了上好的虾饺和叉烧包,都是那位爱吃的,这不都白做了么。 完全没想到这句话捅了马蜂窝。杜慎言眼皮一抬,眼光像是寒针似的,扎了阿福一下:“食不言,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阿福闭紧嘴巴,心说:“那位在的时候,乒呤乓啷、叽里咕噜,什么声响没有,您不也挺高兴的么!” 说归说,自家大人的性子他还是了解的,这是,不大高兴啊! 杜慎言冷着个脸,默默吃完了一顿饭,上府衙去了。 到了晚上,回来第一句话:“乘风回来了没?” 众人都摇了摇头,杜慎言呆了片刻,挥了挥手,低声道:“我去书房待会儿,别来扰我。”就这么待了一晚上。 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眼见着这一年的年关将近。 杜慎言原先是后悔,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后悔不减,又多了份担心,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挂念。 这妖怪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么久。时间久了,就忍不住会想有没有饿了渴了?又不知他躲到哪个角落难过去了。 杜慎言心里焦躁起来,这天他上府衙处理了半日公务,已经打定主意去山中找那妖怪了。他向同僚请了半天的假,带上王兴,两人收拾着准备出了府衙大门,直奔山林。 突然在大门口撞上一个队伍,虽是轻车从简,但是看那人马穿着打扮,像是官府中人。杜慎言避过一边,见队伍缓缓地停了,中间的马车晃了晃,一人慢吞吞地被扶下车。 此人五十出头,白胖脸,顶着一个圆滚滚的肚子,见到了杜慎言,两道眉毛往眼角一垂,笑眯眯道:“简之,别来无恙啊?” 杜慎言一愣,脸上慢慢地浮出激动和欣喜,慌忙应道:“老师!”连忙俯身,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大礼。 此人姓李,字鸿儒,别看生得白胖圆滚,看着像个喜人的大白馒头,却是当朝大儒,大肚子内装满了墨水。他官至太师,曾是杜慎言当年参加科举考试时的主考官,与他有着一层师生情谊。后来杜慎言入翰林为官,他也对这位门生多有照顾,两人可谓关系匪浅。 杜慎言也对这位帮助过自己的老师十分尊敬,此刻见到他,又是激动又是疑惑,不禁问道:“老师,您怎么会来?” 李太师摸着胡须呵呵而笑,打趣道:“自然是牵挂我的好学生!”仔细打量了一番杜慎言,“哎”了一声。 “简之,看来这几年你过得不是太好啊!” “并没有。”杜慎言连忙摆手,苦笑道,“只是近日有些烦心罢了。”说罢连忙将恩师迎入府衙。 李鸿儒边走边笑道:“不管有什么烦心事,我给你带来一件好事,保管让你不忧反乐!” 杜慎言闻言只露出个淡笑,应承道:“哦?是什么好事?” 李鸿儒站稳了,手一伸,一旁的侍从拿出一个长盒子。老头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从中捧出一卷明黄色的事务,慢慢地展开。 府衙内的人都浑身一震,慢慢地跪了下去。 这是一卷圣旨。 待李鸿儒宣读完毕,杜慎言还没回过神来。 “简之?”李鸿儒微微向前倾身,示意他接旨。杜慎言才像是从大梦中醒来,连忙双手高举过头,将那卷圣旨恭恭敬敬地接来。 李鸿儒满意地点点头,笑道:“三年历练,眼瞅着你确实比当年来得稳妥些了。往后国家社稷还是得靠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啊!”看着杜慎言的目光,完全是长者看待自己孩子一般的慈祥。 “老师……”杜慎言喉间一哽,热泪已经涌出眼眶。 李鸿儒全当他是喜极而泣,心中很是理解:“这些年,是苦了你了,但总算是否极泰来。你治理有方,功勋卓著,圣上很是赏识你。等过完这个年,你便回我回京述职吧!” 周围的同僚都纷纷上前恭喜他,杜慎言被淹没在一片贺喜声中,竟觉得有些不真实起来。这一日,不正是他日日夜夜所盼望的吗,待到真正来临,他的心为什么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为什么还是泛着微微的痛? 手中的圣旨,明明是他千求万求的东西,可如今握在手里为什么觉得烫手? 这一天,怎么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既然恩师来了,杜慎言自然就不能再任意出门,只得留下来,陪着老头子叙叙旧,聊聊天,顺便汇报汇报近年来处理的事务。他一心两用,一面有条有理地回答着老头子的话,一面却心乱如麻。 如此到了傍晚,府衙的同僚们做主要设宴招待李太师,老头子摆手道:“年纪大了,不好口腹之欲,清粥小菜即可。我随简之回府上住罢。”众人这才作罢。 杜慎言忙上前扶着恩师,正要将他扶上马车。 突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一路从远到近传来,路面顿时腾起一片黄沙。 那人骑着匹快马,闪电般地奔到门口,猛地一拽缰绳,那马高高的仰起脖子,发出一阵嘶鸣,与杜慎言两相对照,立刻招呼他:“杜大人!”却是一位驿站信使。 岭南这块地十分荒僻,唯一的驿站设在离此处八十里处的惠州,骑马过来需三个时辰左右,因此极少往来信件。 那信使下马,掏出一份书信交与杜慎言:“杜大人,您的急信。” 杜慎言连忙谢过信使,心中疑惑,当下抽出信纸快速浏览起来。待看清信中内容,双颊顿失血色,手一抖,那张信纸便随风落在地上,整个人要向后倒去。 一个官差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他,大惊失色:“杜大人,您怎么了?” 杜慎言只觉得眼前发黑,心悬半空,腿也软绵绵地使不上力,嘴唇动了动,空喊了一声:“兄长……”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李鸿儒捡起那张信纸,略看了看,脸色也变了,不由道:“唉,这可如何是好?” 那信是从江南寄来的,信上说杜慎言的哥哥身染重疾,日夜思念自己的幼弟,盼着能见上一面。 众人将书生扶到屋内,杜慎言瘫软在椅子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眼中慢慢溢出泪来。他自幼是被哥哥嫂嫂带大的,都说长兄如父,他与兄长之间既是兄弟情深,又有父子情义,感情不可谓不深厚。如今得了这个消息,便如晴天一个霹雳,将杜慎言炸得魂飞魄散、五内俱焚。 李鸿儒抚着胡子思忖了好一会儿,慢慢宽慰道:“莫急莫慌,病虽严重,却并非到了药石罔效、回天无力的地步。这信上也没有把话说死,只是一再诉说念弟心切。料想是你兄长病重之余格外想念你罢。” 得了恩师宽慰,杜慎言才稍稍缓过来,嗫喏了一声“老师”,一双乌黑眼珠被泪水浸得湿透,很是招人怜爱。 李鸿儒怜惜他,给他想了个法子:“你上京途中,总要经过江南,到时顺便回一趟吴县,同兄嫂聚一段时日,好好尽一尽孝心。” 杜慎言眼睛先是一亮,继而一暗,迟疑道:“这样会不会耽搁……” 李鸿儒“诶”了一声,挥了挥手道:“不打紧,圣上那边,我自会帮你斡旋。回京述职本就要待到秋后,是我老头子赶着过来。” 杜慎言心中一暖,知道这位恩师心中念着自己,才会紧赶慢赶地跑来传旨。连忙起身,朝李鸿儒深深鞠躬,行了一个大礼:“老师的恩情,弟子铭记在心。” 李鸿儒哈哈而笑,将杜慎言扶了起来,“过两天便是除夕夜了。你要赶回去,不急这一时,行礼总得收拾罢,等过了年再走吧!” 杜慎言强忍住心中的焦虑,点了点头。 第25章 再说这妖怪一头。那日他负气离开之后,蹲在那巨大古木上头,足足思索了月余,榆木般的脑袋忽然开了窍。 他想得简单:既然简之不高兴,那就让简之高兴呗! 他本来就是直来直去的性子,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没了心思,呼啸一声,从苍然高耸的古木上头一跃而下,在山中横冲直撞,唬得林间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纷纷避散。 他有一个月未见书生,此刻满心满脑子都是书生的音容笑貌,一颗心热涨涨的,脚下生风,直往书生住处冲去。 待到走近了,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蹲在墙头,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然后将整座宅子扫视了一遍,却没有看到书生的影子,倒是看到阿福站在屋外,探头探脑。 阿福正专心致志地探脑袋,冷不丁肩上搭上了一只手,顿时吓得如踩了尾巴的猫似的跳起来。扭头一看,除了那位神出鬼没的爷还有谁? 捂着胸口喘气:“乘公子。” “做什么?”妖怪面无表情问道。 阿福往里看了看,嘘了一声,将妖怪拉到一边,搓了搓手,“嘿嘿”了两声,还没来得及说话呢。 翠儿出来了,斜着眼睛扫了一眼两人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走了。 阿福摸头。 妖怪对他说:“翠儿生气了。” 阿福道:“是啊,媳妇生气了呗。” “成了亲也会生气么?” “女人嘛,总会耍耍小性子。”阿福老神在在地说道。 妖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生气嘛,哄哄就行了。”阿福接着道,“哄开心了就行了呗!” 妖怪赞同地点点头,问他:“怎么哄?” “你想学啊?”阿福乐了,“那你看着啊。” 妖怪跟他进了屋,见他从兜里掏啊掏的,掏出一只簪子来,往桌上一放,又掏出一张描花纸来,压在簪子下。上面写了一行字,妖怪凑上去看,只识得几个字,那个“花”他认识。 “这是什么?” 阿福摸头道:“我媳妇不愿意和我讲话,我就只好给她留字条了。这两日不是有花市嘛,我约她一块儿去。送个礼,说句好话,再好好陪她一天,再大的气也要消了吧!” 妖怪点点头,他耳朵灵敏,远远便听到翠儿的脚步声,提醒道:“她来了。” “走走走,快走!”阿福推他,“别让她瞧见,她现在看不得我在眼前……”话还没说完,脖颈一紧,眼睛一花,回过神来时,已经趴在了墙头。 阿福连忙抱住墙,两人看着翠儿板着脸走进了屋子。 透过窗子,屋内的情景看得一清二楚。 翠儿先是气冲冲地往桌边一坐,手一动就碰到了桌上的簪子。她先是面露疑惑,拿起那支簪子看了看,又发现了下面压着的描花纸,捏起来读完,眯着眼睛哼了哼,嘴边却绽开一个笑来,嘟囔了一句:“德性!”喜滋滋地在铜镜前试起了发簪。 “快快快,让我下去!”阿福又催道。 妖怪莫名其妙,提溜着他下了墙。阿福整整衣服,看似淡定,实则着急地小跑进了屋子。妖怪便听到他笑呵呵的声音:“媳妇,我帮你戴!” 翠儿嗔道:“谁要你来?笨手笨脚的!” “哎哎,说的是。不过我媳妇长得花容月貌,哪怕我笨手笨脚,也不减丝毫美貌!” 翠儿捶了他一下,被他逗乐了。 妖怪蹲在墙上看了好一会儿,窗边便是那两人相依偎的身影,轻快的笑声银铃一样,透过窗子飘来。 阿福听到轻微的声响,探头去看,墙头上已没了那人的身影。 “在看什么?”翠儿也探头,问他:“乘公子呢?他方才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阿福挠挠头,“嘿嘿”笑:“大概是约咱们家那位大人去了。” 翠儿像是不认识一样看了他一眼:“行啊,阿福,这你也看出来了?” “三年了么,要是还看不出来,我这眼睛不是白长了么!”阿福指指自己的眼睛,又说,“再说你也知道,大家都知道啊!” 翠儿想想也是,这两人的关系,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自然而然的知道了,好像也没有人觉得奇怪或者吃惊,就这么习以为常了。 翠儿想,若是换了别人,大家可能会觉得惊讶,或者难以接受,但是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却是让人觉得,没有谁还能再配得起他俩了。 这可不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阿福搂着翠儿说了一会儿话,眼看着天色晚了,估摸着杜慎言该回来了,连忙打起精神忙碌起来。可是直到这天儿黑透了,也不见杜慎言的身影。 府里顿时有些慌了,阿福亲自找去府衙,走到半路,便碰上了来报信的王兴,说大人身体不适,今天休息在府衙内,明儿再回来。 阿福一听便急了,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王兴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安慰阿福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今天晚了,李太师舟车劳顿,不宜再跑这一趟,所以两人都歇在府衙。又吩咐阿福先回去把客房准备好。 杜慎言在府衙住了一晚,其实晚上根本没睡好,一闭眼就是哥哥病重的身影,整颗心真是如在滚烫的水中翻来覆去,没有一刻是安生的。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大早,便领着李太师回了府上。 阿福见他脸色果然很差,比起前两天更加憔悴,双目浮肿,唇色泛白,顿时心疼不已。好在过两天就是除夕,官员们这几日便开始休假了,好好养着,总能补回来。 李鸿儒很是善解人意,挥手道:“简之,你一夜没睡好,赶紧去休息吧,我自便就是。” 杜慎言应了,心中却苦笑,他心中焦虑,哪怕睡上个十天半个月,也无一刻安眠。 勉强撑着回了自己的房间,手撑着桌子坐了下来,思来想去了好一会儿,只是深深地叹气。 眼神微微一转,突然看到桌上躺着一棵似花非花,似草非草的事物,杜慎言心中奇怪,伸手去拿,刚一碰到,那东西一颤,竟是个活物,杜慎言惊得一下子缩回手。 左右张望了一下,不敢再去碰它,那东西下倒是压着一张纸。 杜慎言小心地抽了出来,一眼便认出了是那妖怪的笔迹。那家伙许多字都写不好,杜慎言连猜带蒙,终于弄明白其中意思。 这株活物一样的植物,大概叫葛妖子,是吸了地脉灵气长成的,吃了可以治病、却邪。杜慎言心中一颤,顾不得害怕,连忙握在手中,心想:若是把这葛妖子给哥哥吃了,是不是就能治好他的病了? 他知道这个妖怪神通广大,能寻觅来这种常人所不能见的灵物。他却不知道,这葛妖子十分狡猾,极为难抓。它深埋在地底,闻风便跑,那妖怪守了一天一夜,费了许多的功夫,才挖得这么一株。 此刻他满脑子都想要问清楚妖怪这葛妖子的药效,看到后面那妖怪约他晚上街头相见,下意识地去看外面,却还是艳阳高照呢。 杜慎言将葛妖子小心翼翼地收好,坐立难安了一天,终于盼着晚上,急匆匆地向街头跑去。 翠儿戳了戳阿福,有些揶揄:“哎,你看大人,等不及要去了。” 阿福却罕见地没了笑容,他从王兴那里听来了那番话后,心里边觉得有些不安,只说:“我看大人倒不像是去赴约的样子。” 翠儿不解,阿福却也不多说。 那李太师倒一个人也乐得自在,慢悠悠吃过了晚饭,对阿福道:“我听说岭南这儿,过年期间,连着几天都会有花市,是不是啊?” 阿福点头,摸头笑眯眯地给他介绍:“岭南这儿么,什么不多,就是花朵果子多。过春节,就是迎春天么,会热热闹闹摆上几天的花市。尤其是晚上,又是灯笼又是花的,别提多好看了!” 李太师摸着胡须,呵呵一笑:“好啊,热闹好啊!我也瞧瞧去。你们也去瞧瞧!”他带着人慢条斯理地出了门,阿福和翠儿相视一笑,也牵着手逛花市去了。 第26章 岭南这儿,一年到头就没有冬天,哪怕是过年,也是树木葱茏,花开遍地。每到除夕前后,花农们都会在文昌街上摆满鲜花,人们挑选几支装点宅院,迎接春天。久而久之,文昌街就成了一处花市。人们边走边赏,语声喧嚣,端的热闹无比、喜气洋洋。 杜慎言一路急走,远远望见文昌街的牌坊,再也按耐不住,小跑起来。刚冲入街上,便四处张望,眼光忽然一凝,定定地瞧向某处。 那妖怪正蹲在桥头,手肘垂放在膝上,望着游人如织的街头出神,仿佛是冥冥中有所感应,他倏然直起身来,转过头来,与书生眸光相对。便是刹那间,他一向冷硬的脸上,便微微泛出一丝浅浅的微笑。 此时文昌街上依次亮起灯笼,如一串串明珠摇曳在风中。灿烂的灯火将那妖怪星眸点亮,仿佛万千繁星落入其间。 他短而硬直的发,线条深刻的脸和有力而挺拔的身姿,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显得鲜明而生动,与身俱来的超凡和独特。 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一只妖怪,只属于他的妖怪。 就在这一刻,杜慎言突如其来的感觉到一种情绪,比之心焦、心痛更为激烈,翻天覆地,摧枯拉朽般席卷全身,最终全部沉甸甸地积在心头。 那妖怪从桥头一跃而下,向杜慎言奔来。他微微躬身,仔细地打量杜慎言,似是惊讶于书生憔悴的面容。 “简之,没有吃葛妖子吗?”他疑惑问道。 杜慎言突然醒悟过来,下意识地点点头,又连忙摇头,心乱如麻,突然抓住了妖怪袖子:“乘风……”顿了一下,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谨慎地问他:“这个葛妖子,是什么病都能治的吗?” 那妖怪点头:“吃了它,简之就什么病都不会生了,也会很健康。”杜慎言心中惊骇,这东西听上去就如传说中的灵草仙药。天见可怜,哥哥有救了! 杜慎言又连忙问:“那、那怎么服用呢?” 妖怪露出一个了然的神色,笑了起来:“直接一口咬了就是。” 杜慎言悲喜交加,哽咽,颤声道:“那好……乘风,谢谢你!” 妖怪顿时手足无措起来,碰了碰杜慎言,犹豫着问:“那你、喜欢这个礼物吗?” 杜慎言连连点头:“喜欢……谢谢你,乘风……我很喜欢……” 妖怪这才放心,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他有的时候,真的分不清简之是不是高兴。 杜慎言一向喜静,不爱出门走动,而那妖怪又常有惊世骇俗的举动,所以这两人在一起之后,杜慎言从来没有带他逛过这么热闹的街。 此时妖怪两眼都被琳琅满目的灯笼吸引,两只眼睛好奇地浏览着满街的灯火。杜慎言走在后面,默默看着妖怪的背影,心里酸楚,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多带他出来。 “简之!”妖怪回头,两眼透出兴致勃勃,拉过他的手,向前一指,“我们去那里!” 杜慎言听话地随着他向前走去。他们赏过花,看过灯,听了场戏,又尝过地道的岭南小吃,直至深夜,那妖怪仍旧兴致勃勃,丝毫没有回去的念头。 杜慎言就这么由他带着自己东走西逛,没有露出一点不耐。一双眼睛就这么黏在了妖怪身上,心里想的是:这便是最后一次陪他了,由着他尽了兴吧。 到了夜半,人潮渐渐散了,花农们也都收摊了,一盏盏灯笼渐次熄灭。 那妖怪意犹未尽地站在街头,转过脸来对杜慎言道:“简之,我们明天再来么?” 明天?杜慎言微微苦笑,哪里还有明天。 那妖怪看到他嘴角翘起,却误以为他在笑,问他:“今天高兴么?” 这句话似乎变成了妖怪的口头禅,杜慎言感受到妖怪的小心翼翼。他明白这是因为上次的那番狠话,心狠狠地一抽。抬头望着妖怪,反问他:“你呢,你高兴吗?” 妖怪点了点头,无需他说,面上的神情已表明他的心情是多么欢悦。 杜慎言缓缓地笑了,这次是真心实意的笑,他轻轻凑上前去,唇微微动了动。 妖怪听到他说了一句话,神情还未来得及变化,唇上便蓦然感到一点温热。 书生说:“那我们做些更高兴的事吧。” 这是书生第一次主动吻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人的唇也也会这般火热,刹那间让他陷入一场目眩神迷的梦中。 妖怪喉中闷哼一声,反手搂过杜慎言,大手插入书生漆黑的发丝间,托住他的后脑,将他狠狠地摁向自己。书生没有半分抗拒,双手环住妖怪的脖子,与他唇舌相缠。 只一瞬,他们便回到了杜慎言的卧房,两人唇分,都呼吸粗重的喘着气,书生眼角已经带出一抹薄红,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妖怪,里面全是渴求。 两人对视一眼,妖怪只觉得一股火从下腹蒸腾而上,眼睛都烧红了,急不可耐地扯起了书生衣裳。 杜慎言一身长袍穿得整洁端素,衣结也打得结实,妖怪不耐起来,手劲一大,便“嗤啦”一声将书生的衣裳撕坏了。 杜慎言看了一眼破了的衣服,却罕见地没有说什么,任由妖怪粗鲁地将他从层层衣料中剥出来。腰间一软,已被妖怪压倒在榻上。 书生漆黑的发丝如锦似缎,流泻在枕间,水光朦胧的双眸中似沉淀着什么东西,最终化为浓浓的渴望。 他轻轻喟叹一声,双手将妖怪拉向自己…… 书生一向是清冷矜持的,于床事上也不甚主动,妖怪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热情的模样,像是化作了一团火,是能将人融化的火热。 妖怪自然是毫不客气地笑纳了,便是一宿良宵,春色无双。 妖怪与书生月余没见,书生又是这么予取予求,对妖怪来说就如久旱逢甘霖,杜慎言又存了让这妖怪尽兴的心思,就由着他折腾了一宿,到最后便一根指头都动不了了。 他迷迷糊糊地醒来,就发现那妖怪仍兴致勃勃地盯着自己,星眸熠熠生辉,里头全是珍爱之物失而复得的喜悦。 杜慎言怎么会看不懂他的心思,伸手去摩挲他刚硬锋锐的眉眼,柔声问他:“看什么?”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妖怪脸颊蹭了蹭杜慎言温软的指腹,很实在地回了一句:“简之哪里都很好看。” 杜慎言想笑,心头却揪痛不已,心中回他一句:你这一身好皮囊,不知比我俊上几倍。嘴上却不说,望着外面天色,怅然道:“天亮了。” 妖怪不明他话里的意思,只是“嗯”了一声,又问他:“你还要睡一会儿吗?” 杜慎言摇头,忽然指着榻边那朵花,对他说:“这花好看得紧,你再给我去摘一朵吧。” 他从来没有问自己要过东西,第一次提,也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 妖怪吻了吻书生脸颊,心中高兴:“你喜欢么,蚩灵木上有许多,我带你去摘。” 杜慎言摇摇头:“我累得很,你去吧,现在就去。” 书生一脸坚持,妖怪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不想惹书生不高兴,又去亲他额头,道:“那你等我回来。” 说罢便如一阵风消失了。 杜慎言下意识地伸手,指尖仍有风流过,似乎还带着那妖怪的温度,却最终变得沁凉。他徒劳地动了动手指,最终慢慢握紧,脸上划过一抹自嘲。 “杜慎言,你这样子,又是做给谁看?” 这是你的选择。 既是自己选的路,便是痛彻心扉,也要忍痛走完。 府邸门口,车队已经整装待发。 李鸿儒笑眯眯地问道:“简之,你那朋友呢?不来送送你么?” 杜慎言回望了一眼自己待了三年的地方,心中想着:此时这妖怪,却不知到了哪里。摇头道:“他有事,便不来相送了。” 李鸿儒颔首,遗憾道:“这一去,便不知几时能再相见。” 这话就如一根细细地针,戳得杜慎言心中一痛,他深吸一口气,扶着李鸿儒道:“时辰不早了,老师请上车罢。” 车队在崎岖的官道上颠簸着。 李鸿儒摸了摸胡子,同自己爱徒聊天:“简之,这次回京,圣上有意擢拔你做殿中侍御史,朝中形势严峻,你可要谨言慎行呐!” 却见杜慎言眼神已不知游离到哪儿去了,一动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简之?”李鸿儒眼睛眯起,连唤了他几声。 杜慎言幡然而醒,慌忙应道:“老师,何事?” 李鸿儒摇摇头:“无事。简之,我瞧你从上车起便神思不属,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呐?” 杜慎言勉强笑道:“我哪里有什么心事。” 李鸿儒道:“你兄长那里还需放宽心,出了岭南,路便好走许多,我们轻车从简,先行一步,赶回去也无需多少时日。” 他却是以为杜慎言在忧虑大哥。 杜慎言点点头,正欲回话,忽然听到山林间一声长啸,手一颤,脸色顿时煞白起来。 却是那妖怪追来了! 杜慎言慌忙扑向窗口,那长啸一声响似一声,震起林间山鸟无数。 李鸿儒还一脸迷惑:“这是什么声音?” 想要探头去看,马车一阵猛烈摇晃,却是那拉车的马匹受惊起来。 杜慎言忙一把拉住李鸿儒:“老师,小心!” 车队里马匹慌乱,甚至有一匹马前蹄一软,跪倒在地,将马背上的人也甩将出去,一时间人仰马翻。 杜慎言知道,他生气了。 他心中慌乱,最终咬了咬牙,掀开帘子,下了马车。 啸声顿止。 溃不成军的车队后面,静静地站着一个人。 杜慎言慢慢地走上前去,飞扬的尘土间,那人的面目渐渐清晰起开。粗糙硬直的短发,冷峻的眉眼,双目赤红地盯着自己。 他的手里,还捏着一枝花。 第27章 “简之。”那妖怪看到书生走近,眉眼沉静,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去拉他。 杜慎言避过他伸出的手,颤声道:“你回去罢!” 那妖怪手一僵,脸上逐渐露出惶惑的神情,问他:“为什么?”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路中央,如同犯了错的孩子,既不安又惶恐地问:“我又惹简之生气了吗?” 他用了最快的速度回到书生家,然而面对他的却是一座空空的房子,那一刻,从来没有过的巨大恐慌将他压上心头,他疯了似的翻遍了屋子内外,最终循着书生的味道一路追来。 书生的样子冷淡极了,便如初见时的那样,平时柔和的眉眼也莫名浮上一层薄冰,竟唬得妖怪不敢去碰他。 若他还是当初那个不开化的妖怪,哪里还会在意别人,便直接将书生掳去了,然而杜慎言一手将他教了出来,让他懂了人情,识了人心,反倒是让他束手束脚的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书生,那模样实在是可怜。杜慎言只觉得心拧成了麻花,干脆撇过头去,硬下心肠,嘴里干巴巴道:“我回去了,你、你也回山里去吧。我们……我们就这样吧……” 杜慎言闭上眼,纵有千般的委婉之语,他也不愿再去说一些虚无缥缈的话来敷衍这妖怪。此去一别,当不会再有机会回来了,他又怎么能随口再去欺骗妖怪。 那妖怪再愚钝,也明白书生要离他而去了。双眼登时睁大,一把将杜慎言抓住:“你要去哪儿?” 杜慎言冷淡道:“我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自然是要回我的该去的地方。” 妖怪听了,抓住书生的手不由一紧,杜慎言微微蹙了蹙眉,伸手去推他:“我话说的很明白了。我同你一起,也是因缘巧合,如今我和你缘分也尽了,你就放手罢……” 那妖怪硬是没有吭声,死死地抓着杜慎言的手不肯放,双目弥漫血色,粗重地喘着气。 杜慎言心中酸楚,脑中烦乱,终是狠下心来,挣扎着骂道:“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妖,我是人,我们根本不能在一起!” 那妖怪道:“你若嫌弃我是妖,我便做人。” 杜慎言冷笑:“你便是学得再像,也还是一只妖怪!”只一句话,便如剖心挖肺一般,妖怪猛地僵住。 那妖怪见他嘴角勾出一抹笑,愣愣地问他:“你回去了,是不是心中欢喜?” 杜慎言嘴角弧度增大,斩钉截铁道:“是,我想回去,想得都快发疯了。这等蛮荒偏僻之处,什么都没有,好不容易能离开,高兴还来不及。” 书生僵硬着嘴角,死死地忍着泪意,又加了一句:“你若真在乎我,就别拦着我……”声音蓦然停止。他看到妖怪深邃的眼眸中泛出彻骨的痛色,这痛楚慢慢勾出一片湿意。 缓缓地,这水意越聚越浓,逐渐漫出眼眶,在脸颊上划出一道晶亮的水迹。 他哭了。 杜慎言手足冰凉,唇舌干涩,发不出一句话来。 妖怪摁住胸口,原来简之说的是对的,人的心会痛。只是,他从来不知道,心痛竟是这样的滋味。 妖怪慢慢松开了手。 杜慎言依然保持着微笑,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道:“乘风,多谢你……成全之意。”转身掉头而去,未再回头。 妖怪站在蜿蜒绵长的山道上,望着书生的背影渐渐远去,蓦然发出一声痛啸。 这啸声,含着无限沉痛的悲意,便如孤雁哀鸣,久久回荡在山林中。 杜慎言狠狠咬牙,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 他没有资格流泪。 他此生做的最错的事,便是教会了一个不知世事的妖怪何为情爱,却又让他尝到眼泪的滋味。 既不知何为情,又怎会被情所困,若不懂何为爱,亦不会为爱所伤。 他终是后悔了。 马车在小道上颠簸了一日,终于上了官道,两边密林逐渐稀疏,那一声声啸声逐渐远去,最终再也听不到了。 那妖怪是山鬼,纵有通天本事,也无法离开这处山林。他追着书生的马车一天一夜,最终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杜慎言缓缓闭上了眼,只听得轻微的“嗤啦”一声,他睁开眼望去,那朵被他一同带着的蚩灵花像是受到了什么东西的侵蚀,转瞬间枯萎凋零,再无一丝生气。 这是一朵只能长在岭南的花。 眼泪再也忍不住,簌簌落下。 车队疾驰了月余,终是到了江南地界,杜慎言与李鸿儒辞行。 李鸿儒观察着学生的神色,摸着胡子,意味深长道:“简之,人生苦短,唯心而活,方是正道。”他已年过半百,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此刻沧桑的眼中含着一丝慈悲与了然,温和的目光落在面前的青年身上。 杜慎言默然不语,良久低声谢过。 李鸿儒叹了口气:“你兄长还在家中等你,去吧!” 杜慎言与李鸿儒辞别后,一路向吴县奔去。他已有六年未回过家,耳边听得熟悉的吴侬软语,眼前看到熟悉的秀丽景致,心中只觉得恍然如梦,竟有些不真实感。 越是接近家门,心中越是紧张忐忑,一时间忧虑之情盈满胸怀,略略冲淡了连日来的伤痛。 他已着人快马回了讯息,此时远远望见熟悉的一角屋檐,心脏剧跳,捏紧手心,催马夫:“再快些!” 那门外站着一个妇人,正是他的嫂子秋娘。 秋娘正盼得望眼欲穿,便听到一把清澈柔和的嗓音。 “大嫂!” 秋娘一震,一个青年一把撩开马车门帘,从车上急急地跃了下来。她定睛一看,不由得热泪盈眶:“简之,你……可算回来了!” 那年杜慎言离家赴京考试,才是一个十五岁的文弱少年,六年未见,已长成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虽然身形面貌脱离的少年人模样,但长眉秀目,仍然是当年灵秀的模样。 秋娘泪落如雨,一把拽住杜慎言的手臂,哽咽道:“简之,你快去看看行之罢,他硬撑着一口气,便是要见上你一面……” 杜慎言一颗心骤然一沉,忙不迭地推门而入,兄长正躺在床上,面色灰败,眉宇间毫无生气。 杜慎言痛喊一声:“哥哥!”踉跄着扑到床边,杜谨行脸颊凹陷,已不成人形,可见他这些时日来遭受的病痛折磨。 杜慎言原先心中还存着一点侥幸,眼见从小疼爱自己的哥哥成了这般模样, 忍不住哭出声来。 秋娘也在一旁抹眼泪,攥着夫君的手,抽泣道:“行之,你快睁开眼看看吧,你心心念念的弟弟回来了,你便睁开眼看一眼罢……”话没有说完,捂着嘴巴闷声哭泣。 杜谨行似有所动,眼皮颤了颤,像是经历了一番极为艰辛的挣扎,终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迷蒙地逡巡在杜慎言面上。 “哥哥、哥哥……我是简之,我来看你了……”杜慎言凑向他,轻声而焦急地唤道。 “简……之……”杜谨行干枯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但杜慎言听懂了,他是在唤自己,连声应了。 他心中酸楚,点点头:“是我,我回来了。” 杜谨行扯了扯嘴角,微弱道:“回来……就好……多少年了……”眼睛重又闭了起来。 杜慎言心中一慌,一连唤了几声,杜谨行都没有反应。秋娘捂着嘴又抽泣起来。 杜慎言眉头一拢,倏然起身,道:“大嫂,可有研钵?” “研钵?”秋娘面上露出迷惑,突然想到,“有、有,茵茵小时候喝的米糊就是拿它捣的,简之,你要做什么?” 杜慎言不及多说,只道:“拿来便是。” 秋娘慌忙让人去寻了来。 杜慎言将那妖怪送他的葛妖子从严严实实的包裹中取出,用棒槌捣碎了,顿时一阵难以形容的清香飘散出来。 杜慎言将捣出的汁水倒入碗内,小心翼翼地端着那小半碗药汁喂给杜谨行,灵药入口,不出半刻,杜谨行的脸色已然好转,气息也渐渐平稳起来。 秋娘喜出望外,抹着眼泪笑道:“简之,你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灵药?” 杜慎言却露出一个苦笑,只是告诉她,这是一个朋友所赠。 秋娘又哭又笑,激动得难以自己,连声说要好好谢过这位朋友。 “简之,你不知道,整个吴县的大夫,我都请遍,都说、都说你哥已经不能救了……”她颜色凄苦,可见这几个月来一直都处在凄风苦雨中,“若是你哥去了,我、我和茵茵可怎么办?”说着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没事了,大嫂,没事了……”杜慎言拍了拍她的肩,低声安慰。 他轻柔劝说,秋娘渐渐止住了哭声,复又破涕为笑:“你一回来,行之的病就有了起色,老天也不忍让你们兄弟俩分离。” 杜慎言顺着她的意思点头,心中却闪过那妖怪的影子,目光逐渐怔忪。 第28章 服了灵药的杜谨行先是汗如出浆,接着又上吐下泻,排出的水液恶臭无比。说来也怪,排干净后,整个人便非常迅速地好转起来。杜慎言知道,他身体里的那些秽气和病气已经被排了出去。 不出几日,杜谨行已经可以坐起身来,再过了十几日,他便能下床稍稍走上几步,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秋娘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经常叨念多亏了简之,才救回了哥哥的命。 杜慎言只是淡淡一笑。杜谨行醒后,见到了多年未见的弟弟,也很是激动,一有精神便拉着杜慎言的手,同他长谈。谈及各自的经历,常常让他唏嘘不已,甚至泫然落泪。 他仔细打量自家弟弟,青年面容端秀,眉眼柔和清俊,清寒嗓音款款而谈,言谈举止已然成熟稳重许多,再也不是那个被他一手照拂的稚嫩幼童。 又听说他因治理有功,被圣上召回,秋后便要入京赴任。不由得暗自点头,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来。 秋娘推门而入,手中端着一碗药,对丈夫嗔道:“一醒来就说个不停,简之要在家住到入秋,有什么话慢慢说,不急于这一时。”说完用勺子轻轻搅了搅药汁,柔声道:“来喝药了。” 杜谨行伸手去接,嘴角带笑:“我自己来。” 秋娘药碗往回一收:“别动,这药烫得很。” 杜谨行无奈地笑道:“你这是把我当作茵茵来待了么,哪里需要这么小心。” 秋娘道:“你比茵茵还不让人省心。”说着眼眶忍不住红了。 杜谨行知道自己这一病,吓坏了秋娘,不由叹了口气,伸手覆上秋娘的手。 杜慎言见了,连忙起身,淡淡笑道:“嫂子说的对,以后日子还长着,不急这一时半刻的。我就不打扰你们俩了。” 他推门而出,掩上门时看到杜谨行将秋娘揽到胸前,两人喁喁细语,亲密至极。 杜谨行与秋娘成亲十载,杜慎言还记得小时候哥哥同嫂子便是恩爱非常,十年来竟丝毫不减当初的深情厚谊。 他既为哥哥感到高兴,又有一种落寞油然而生。午后的春阳薄薄地落下来,将他一个人的身影淡淡地投映在地上。 他转过身,发现茵茵正在看他,仰着肉嘟嘟的脸,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小叔叔!” 杜慎言不由得微微笑了笑,俯身刮了刮她粉嫩的小脸:“在这儿做什么?” 茵茵眨了眨眼睛:“找爹爹。” 杜慎言将她抱起:“丫头,爹爹在吃药,小叔带你玩儿。” 茵茵低头瞧了瞧杜慎言,忽然伸出肉呼呼的小手,去摸他的眉头:“小叔叔,你不开心吗?” 杜慎言一愣,柔柔笑道:“没有不开心。” 茵茵歪了歪脑袋,细淡的眉毛疑惑地皱了起来:“小叔叔虽然嘴角在笑,可是眉头皱得紧紧的,一看就不开心。” 杜慎言怔住了,半晌才露出一个淡淡地苦笑,叹道:“你这丫头……” “小叔,你为什么不开心啊?”茵茵咬着手指头问。 杜慎言被她问住了,抬头望向远处。 春上柳梢,一点嫩绿如烟,在院外一角招摇。他盯着那随风舞动的柳枝,眼神朦胧,自语道:“我以为离了他,一切都能回到最初,却从没有料到不过是作茧自缚……” 奋不顾身地离开岭南,回到这里,成全了他的思乡之情,然而另有一份相思之情,又如何来解? 当他终于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为什么这颗心却不甘于此,仍然无法安定下来? 它到底想要什么,又为谁而跳动? 茵茵趴在小叔肩上,轻轻摇了摇他的肩头:“小叔叔,他是谁?你是在想谁?”方才小叔叔的表情,像是要哭了似的,让人看了好难过。 杜慎言回过神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歉疚地安慰她:“吓到你了吗?没事,小叔叔只是在想一位……朋友。” “朋友?是那位朋友吗?” 杜慎言一愣,不由失笑:“你知道?是哪位朋友啊?” 茵茵眼睛亮晶晶的:“是不是送给小叔叔灵药的那位叔叔?我听娘说了,爹爹多亏了小叔叔带回来的灵药才好起来。” 杜慎言伸手抚摸她的后脑,承认了:“嗯。” 茵茵咬着指头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挣扎着从杜慎言身上爬下来,拽着他的手往外跑:“小叔叔,我们去放纸鸢吧!” 春深似海,东风送暖。 碧空上遥遥飘着一只纸鸢,清脆的哨声回荡在半空。杜慎言带着茵茵,望向几乎成为一个小黑点的纸鸢。 茵茵抱着杜慎言的腿,仰头,眼睛笑眯眯的:“小叔叔,娘说只要把风筝放得高高的,心里想念的人就一定能看到了。” 杜慎言心中一暖,指尖抚上茵茵茸茸的头顶:“你这丫头……” 有风吹来,吹散书生一头乌发,书生抬手将脸颊边发丝撩开,扬起头来,专注地望向乘风徜徉的纸鸢。 房内,杜谨行喝完了药,秋娘坐在床边同他闲聊。 她望了望杜慎言离去的方向,对丈夫道:“先别说这些,这两天,简之看着不太高兴,我看他心里是不是藏着事?” 杜谨行一愣:“心里藏着事?有什么事?” 秋娘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做哥哥的,别整天谈些有的没的,多关心一下弟弟其他方面。” 杜慎言在家已有一段时间了,杜谨行刚苏醒那会儿,大家心思都在病人身上。等到杜谨行身体日渐好转,秋娘便发现小叔子脸上常常会不经意间露出郁郁寡欢的神色,心里不由得琢磨起来。 “其他方面?”杜谨行略略一怔,明白了妻子话中的意思,“你是说他,心里有人了?” 秋娘道:“他心里有没有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也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他了。” 杜谨行知道秋娘一向心细,定是看出了什么,他从未想过这些,经自己妻子点醒,不由得点头:“确实,简之今年二十有二了,普通人家这个年纪早该成亲了。他孤身一人在外,确实需要有个人照顾。” 而且这一去,又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面,当哥哥的心里更不放心了,顿时把弟弟的终身大事放在了心中头等的位置上。 秋娘笑道:“你也别急,我这两天都给打听了一遍。咱们家简之人长得俊,学问又好,将来还要去京里做大官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地委屈了他。” 杜谨行一听就笑了:“你这两天忙进忙出的,原来是为着这事,说来听听,可打听出些什么来?” 秋娘道:“可不,做嫂子的,怎么着也得为他挑一个可心的。”说着便将这几日打听待字闺中的姑娘娓娓道来:“我都打听清楚了,镇上刘员外家的刘三姑娘芳龄二八,长得清秀可人,听说还会弹琴画画,也读过一些书,和简之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杜谨行做一些小生意,人员往来,自然知道刘员外,思忖道:“他们家也算是厚道人家,刘三姑娘的名声我也听到过一些,很是温婉贤淑,就不知简之是怎么想的。” 秋娘笑道:“若真能凑成一对,一个弹琴,一个画画,又都是读过书的人,哪里能谈不到一起去?况且我昨天碰到钱婆,她跟我说刘家也有这个意思。” 杜谨行精神一振,便同秋娘商量起来。 他们俩热火朝天地商量来商量去,又哪里知道,书生早已心有所系。 闲话不提,且说杜慎言带茵茵回来,便被哥哥叫进了房间。 “简之,明天可有空闲?” 杜慎言点点头,他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亲朋好友都已寒暄过,这几日清闲得很。 杜谨行满意地点了点头,同他道:“明天,同我去拜访一位朋友。” 杜慎言一愣,劝道:“什么朋友这般要紧,哥哥的身体还没好全,何不再等几日?” 杜谨行摆手:“不碍事,这事可耽误不得。”说罢,意味深长地看了书生一眼。 杜慎言满面疑惑,见他坚持,只得应了。 第二日一大早,杜谨行就穿戴齐整,催促书生同他出门。杜慎言见他虽然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比较好,一路上兴致盎然,便放下心来。 马车没一会儿便停了下来,杜慎言搀扶着哥哥下了车,才发现车子停在一个大户人家门前,已有人迎上前来。 那人大概是府上的管家,殷勤地带着兄弟二人和秋娘进了大厅,厅内已有一对夫妇等候多时。 那两人先同杜谨行热情地寒暄了一番,这才把目光转向一旁的杜慎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和蔼而满意的笑容。 “行之,早就听闻令弟才名远播,如今看来,真是一表人才啊!” 杜谨行笑着应承了几句。两人又聊了一番,话题尽是往杜慎言身上带。 杜慎言心中起了疑,望向一旁的哥哥和嫂嫂。 秋娘正同那妇人聊着天,见到书生狐疑的眼神,似有些局促不安,不由笑了:“我们只顾着自己聊天,倒忘了正事。刘三小姐可否请出来,见上一见吧!” 刘夫人笑道:“是了,本就是这两孩子的事。”唤来了一个丫鬟,嘱咐道:“去把三小姐请来。” 不一会儿,便有一个丫鬟带着一位少女从后面转了出来。那女孩纤弱娇美,向客人行了个礼,抬眼看了一眼书生,便晕红着脸垂下了头。 刘员外笑眯眯道:“宝娟,这位就是我前两天同你提到的杜二公子。” 又亲切地对杜慎言介绍:“这是小女宝娟。” 宝娟轻声向杜慎言问好,见青年俊眉秀目,肤色白皙,整个人濯濯如春月柳,又羞又喜地低着头。 杜慎言脑中轰隆作响,这才明白过来,哥嫂带他来根本不是拜访亲戚,而是要来为他牵线搭桥,做一桩姻缘。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讷讷地看着少女。 他这反应,看在众人的眼中,却变成了十分满意宝娟。 秋娘笑道:“这便看得错不开眼了么。” 那姑娘闻言,头越发垂得低了,连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杜慎言收回目光,又不便当场拒绝,只能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杜谨行大病初愈,坐了不多久便谢绝了刘员外夫妇留下用饭的好意,打道回府。 第29章 马车驶在回去的路上,车内却少了来时的轻松。杜谨行看着侧头望向窗外,沉默不语的弟弟,轻咳了一声:“简之,你可是不满刘家的小姐?” 杜慎言回过神来,露出一个苦笑:“哥哥,刘家小姐温婉可爱,简之不敢挑剔。”杜谨行闻言,面色稍稍舒缓。 “只是,简之从来没有想过此事,这……实在是有些突然……” 杜谨行笑他面皮生嫩:“寻常男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成婚,你也该有个好归宿了。我看刘家小姐就很不错,看她样子,也很中意你。你们俩要是成婚,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岂不是一桩美事?” 他一手将杜慎言带大,杜慎言向来很听他的话,此时却不语,眉眼间的抗拒一目了然。 杜谨行眉头皱起,正要发话,秋娘轻轻捅了他一下。杜谨行见秋娘对他使了个眼色,闭嘴不语。 秋娘柔声道:“简之,你别怪哥哥心直口快,这些年你孤身在外,我俩心中时时刻刻都牵挂着你,总担心你过得不如意。眼看入了秋你就要走了,这一别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面……”话没说完,眼眶先红了,忙拿起手绢擦了擦眼角。 杜慎言也红了眼眶:“嫂嫂……” 秋娘道:“你先听我说完,这人呐,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得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伴着,日子才过得有滋有味。你一个人在外面,我俩也照应不到你,所以就想先为你找门好亲事,到时候有个人好好照顾你,我们也就放心了。” “刘三小姐模样性情都是好的,她家里又能帮衬着你些,你现下抗拒,只是与她不相熟。你且同她相处相处,时间久了,两人自然感情深厚了。” 她看着杜慎言神色,心思一动,忽然问道:“还是,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杜慎言心猛地一跳,顿时面皮泛红,不知怎么回话。 秋娘心里有了数,脸上露出喜色:“你这孩子,若是心里有人,何不早说?是哪家的姑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杜谨行也起了兴趣,向前凑了凑。 杜慎言面红耳赤:“他、他……”支支吾吾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是道:“他在岭南,那时候我遇到劫匪,是他救了我。”他不想让兄嫂担心,便把那刺客说成了劫匪。 杜谨行问:“既然有意,为何不先成了婚?” 杜慎言沉默了一会儿,才苦涩道:“他……不能离开那儿……” “她不愿同你回来?” “不,”杜慎言摇头,“他不能离开岭南,无法同我一起回来。”倘若可以,那妖怪必然会奋不顾身追随他回来罢。 耳边似乎又想起离别时那妖怪一路跟随的悲痛啸声,沉寂的心脏再次感受到疼痛。 人到了一定年纪,都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相伴,然而这世上,最知他的那个人,已被他亲手推开,终是错过了! 看着弟弟的神色,两人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杜谨行叹了口气:“既是有缘无分,便不要多想了,再想也是徒增悲伤。” 秋娘也附和道:“简之,你需得惜取眼前人呐!” 杜慎言愣愣地想:惜取眼前人,刘三小姐便是他的眼前人吗? 他魂不守舍地跟着兄嫂入了门,杜谨行和秋娘看他神思不属,也不再多说,只希望他能自己想明白。 一大早刷到评论,人就是懵的。我一般都很尊重读者的评论,因为个人的阅读体验都不同,观点有所差异也在所难免,所以,一般大家的留言,我都不太会去辩驳。读者说书生绝情,榆木脑袋,甚至说配不上小攻,我都能理解。但是说我的受是周朴园,心是黑的,恕我不能接受。 我写小受就是把他放在一个饱读诗书一心报国的正正经经的读书人的位置上写的,他的言行举止也是按照这个标准来的。 十年寒窗苦读,一朝为官,也不过是为百姓做一些事,结果被说成了为了权势,官迷。 我写小受同妖怪谈什么是“爱”,我觉得那番言论完全没问题,我就是觉得爱就是为了让别人高兴,为了让自己高兴的爱才是自私的爱呢。只不过书生的立场和当时的环境让他说这番话尴尬了。但是没有这番话,就教不出那样一个攻。大家只看到攻的好,那也是小受教出来的。爱不是禁锢,不是自私,有什么问题吗?结果被说成小受太坏了,在下套。我一想,好像是有点这样,当时写的时候完全没有考虑到会有这个副作用,这点承认,只怪自己笔力不足。 我写小受收到调令,又收到哥哥病重的消息,拿了妖怪的药去救人,结果被说成什么好处都想要,变成了一个大写的“贪”字。有人说既然不能再继续了(我用的是“不能再继续”而不是“不想再继续”,希望大家能明白两者区别),就不该再收贵重的东西。我赞同,非常赞同。小攻送的如果不是救人的灵药,而是其他任何一种奇珍异宝,小受都不会收。却偏偏是能救人性命的东西,是我,仇人送的我都收。 圣旨难违,兄长病重,连番轰炸之下,还有谁能够明明白白把其中得失分析得清清楚楚。促使受急急忙忙离开的,最大原因是他的哥哥,结果又被说成为了权势,仿佛是受一直在利用妖怪,然后得意回去做大官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似的,受心中的纠结都当看不见了。 岭南道上,受一番决绝对话,都在喊太狠了。是啊太狠,太伤人了。受大可以温言安慰,许一个空头诺言不是?如果不说这一番话,便是牵牵扯扯枝枝蔓蔓的,痛的更久。伤人之话也是自伤,说出口的未必就是真话。 好,我开始写迟钝的书生开始慢慢想明白了,又有人说他是在演。 我的天呐,我的书生就成了一个虚情假意,穿上裤子不认娘,官迷心窍的坏到了骨子里的绿茶黑心莲,我一口血! 带着偏见去看人,他做的种种自然全都是错的,我知道现实是这样,没想到看一篇文也是这样。 转眼桃开烂漫,天气逐渐暖热起来。 到了晚间,杜慎言点了一豆灯火,斜倚着床榻看书,不知不觉便睡去了。睡梦中便觉有人在揉捏自己,一双大掌带着熟悉的热意和迫人的力度在皮肉上摩挲,将书生捏弄得面红耳赤,鼻息咻咻。 他隐约觉得不对,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只觉得那双手将他沉寂了良久的身体抚弄得好不舒畅,一股热意直沿着脊椎袭上脑门,不由得低吟了一声。全身泛起潮热,下意识地喊了一句:“乘风……” 忽然“啪”地一声脆响,书生猛然间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仍在榻边,轻喘着气,浑身湿透了,绵软无力地斜躺着。 他略微有些失神,竟然梦到了那妖怪,还做了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梦。思及此,一张脸顿时又红又白,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又坐了会儿,将呼吸平复下来,他才将不慎跌落在地上的茶杯捡起,去到院中打了盆凉水,洗了把脸。 冷凉的水将他体内残留的那点春意尽数洗净,屋外凉风习习,明月悬空,正是一个宁静春夜。 杜慎言此时也没了睡意,又不想回屋,捡了块干净的石阶坐了下来,独自望着月亮出神。 他在想那妖怪。 不知此时的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又坐在条兰花溪边,拿一坛桂花酿造的酒,邀一轮明月共饮? 那山林间的红眼猴怪虽长相可怖,却能酿出世间少有的桂花酒。兰花溪边有一株极老的桂树,只在春天开花。 静谧春夜里,静悄悄地开落,染香了溪水,也染香了整座空寂的山谷。人若是在这株春桂下,便能被这香气熏醉。 那些红眼猴怪便用这株春桂的花酿酒,酿出的桂花酒香醇浓郁,十里飘香。 往年这个时候,那妖怪都会带他去溪边,一起饮一坛桂花酿,醉了,就躺下来,听桂花簌簌而落的声音。 这妖怪看似顽石也似的粗悍无状,却带他做尽了这天下最风雅的事。 杜慎言愣愣地想,奇也怪哉,他明明从小在吴县长大,度过了十数个春,就连繁华京城,也待了整整四年,为什么记忆中,唯有和妖怪度过的春夜,仍历历在目,清晰得犹在眼前? 垂下眼来,忽然低低笑了出来,他这副身体,早已烙下了那妖怪的痕迹,就连心里也心心念念想的都是他,他又还有什么资格再去惜取刘三小姐这位“眼前人”。 心里慢慢下了一个决定。 杜慎言在院中坐了半宿,第二天便起得晚些。洗漱完后,进了饭厅,发现杜谨行和秋娘都已穿戴好华服,就连茵茵,也穿上了新衣裳,快把粥喝完了。 杜慎言一愣,就见秋娘笑着招呼道:“简之,快吃些粥,就等着你了。” 杜慎言入了座,微笑道:“今天什么好日子,穿戴得这般漂亮,莫不是要出门?” “你呀,离家这么多年,连这个日子都忘了。”秋娘嗔怪道,“三月三,花朝节。” 杜慎言这才想起,吴县有三月三祭花神的传统,当下笑了起来:“是我糊涂了。”赶紧端起了粥碗。 茵茵已经等不及了,扒着杜慎言的腿,奶声奶气催促:“小叔叔,你吃得快一些。” 秋娘将茵茵抱走,打量了一番杜慎言,道:“你一向穿得素淡,今天就别再穿成这样了。”说着去拿了一件衣服,让杜慎言换上。 却是她亲手做的一件衣服,湖蓝色的绸子,绣着深色的滚边,鲜亮的色彩衬着书生白皙的皮肤,便如锦缎包裹着一方美玉,让秋娘也看得呆了一呆。 秋娘嘴角含笑:“穿成这般,不晓得要引得多少姑娘芳心暗许。” 一席话,说得书生面红耳赤。 杜谨行见弟弟面露窘迫,笑道:“好了,秋娘,简之面皮薄,你就别再打趣他了。” 秋娘笑了两声,不再提这事,杜慎言才微微舒了口气,同哥哥一家出了门。 第30章 孟春时节,正是百花吐艳,万木争春的时节。一路上花红柳绿,桃杏芬芳。人们都穿着春衫,沐浴着暖风熏日,去郊外踏青,拜花神庙。 杜谨行抱着茵茵,携着妻子走在前面,杜慎言就慢慢地跟在后面。漫步到寿桃湖边,走在前面的秋娘步子便慢了下来,忽然听到她唤了一声:“刘三小姐!” 让了开去,杜慎言一时不防,便同一人撞了个面对面。 那姑娘正是上次见面的刘员外家的三姑娘,宝娟。她略有些羞涩地同秋娘打了个招呼。 秋娘同她寒暄了两句,侧过头瞥了一眼杜慎言,眼中带笑,嘴里道:“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可见这真是缘分。” 宝娟偷眼去瞧站在对面的青年,只觉得那人修眉俊目,静静地站在那儿,便如月下寒梅,既清且秀,心中砰砰直跳,羞涩地垂下头。 秋娘摇了摇茵茵:“茵茵,是不是累了?”转头对着杜慎言道,“我和行之带着茵茵休息一会儿,你陪着刘三小姐吧!”不等杜慎言回答,就拉着杜谨行走了。 杜慎言哪里不知道秋娘的心思,嘴角不由露出一个苦笑,恐怕今天穿这一身衣服,也是秋娘算好了的。 闭了闭眼,转过身来,对宝娟道:“刘三小姐,我正有话要同你说。”看了一眼她身边的丫鬟,没有再说下去。 宝娟愣了愣,便吩咐丫鬟在一旁等候。 杜慎言道:“我们边走边说罢。”两人沿着湖边慢慢地走,随意聊了几句,待走到僻静处,杜慎言停了脚步。 他斟酌了一番,才缓缓开口:“那日到小姐府上,我事先并不知道……”他没有说下去,但是话中的意思,却是很明白的。 宝娟红着的脸慢慢退去血色,抬起头望向青年,青年的眼中满是歉意。 宝娟鼓起勇气,问他:“是我……有哪里不好吗?”说完紧紧地咬着唇,脸又涨得通红,却罕见地没有低头。 “不,刘三小姐温婉可爱,怎么会不好?”杜慎言连忙道,“只是……简之已经心有所系,心中实在是容不下第二个人了。” 顿了顿,歉疚道:“我嫂嫂并不清楚,所以才会……还请姑娘原谅,简之愿意亲自登门赔礼道歉。” 宝娟轻轻“啊”了一声,眼中流露出失落。静了好久,才摇摇头道:“既然是心有所属,那便罢了,杜公子无需挂怀,我自会对家父说明情况。” 脸上微微露出一个苦笑:“却不知道杜公子心中的那人,是什么样儿的?”她初见这青年,便钟情于他,心中却隐隐感觉到,这样出众的人并不是自己能拥有的,却不知道哪位幸运的佳人,能被他放在心中,女孩儿莫名的心思,让她忍不住想要问明白。 杜慎言闻言,神色有些怔忪,半晌才慢慢道:“他……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岭南的山林中,当时他面容可怖,将我掳去,我又怕又怒。后来才发现,他就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我教他读书识字,教他人情世故,时间久了,才觉得他也有可爱之处,心思单纯,率直无畏。他若对你好,便是全然毫无保留的好……” 书生眼角眉梢俱是温柔笑意,宝娟从来没有想过他也会露出这样春风一般的笑来,不由得看呆了一呆。 心道:原来书生喜欢的那样的女子。身居山野,面容粗陋,胸无点墨,不通人情……同自己真是截然相反。 一时也不知道对书生的品味说什么好,只得点点头道:“人生在世,若能得到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的人,何其有幸!” 轻轻叹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杜慎言咀嚼着这几个字,眸光忽然点亮,朝宝娟拱手:“多谢姑娘,一语惊醒梦中人。” 暮秋的岭南,秋意随着潇潇细雨洒落。烟水迷蒙,染出一片寂寥。崎岖的山路上,“哒哒”的马蹄声打碎了这一片寂静。渐渐地,一队人马出现在山路上。 前有武骑开路,中有旌旗招展,御前兵马使率兵压后,赫然便是前一阵被圣上钦点的岭南节度使的仪仗队。 那队人马路过一片密林,便听到一个清柔的声音喊:“停车。” 队伍停驻下来,车帘掀开,从车上下来一人。 那人立在晚秋的迷蒙细雨中,着一身淡如烟尘的素帛,静如渺渺轻烟。他微微侧目,轻声朝属下吩咐了几句,便有人送上一把油纸伞。 “大人……”属下不放心,欲要阻止他,却被他轻轻一摆手。 那人将伞撑开,淡淡道:“我想自己走一走,你们不要跟着我。待到傍晚,我自会去府衙报道。” 属下不敢违逆,只得目送着他纤瘦的身影慢慢远去,逐渐融在潇潇暮雨中。过了一会儿,那支庞大的队伍才开始缓缓移动。 他撑着油纸伞,行走在繁密的林间。时隔三年,再度踏上这片土地,心境再不复从前,竟有一种久别回故里的感觉。森森林间,一草一木,也褪去可怕,变得熟悉而可爱起来。 他不再害怕,流连其间,待行到一处忽有所觉,蓦地抬头。 纸伞微移,露出书生明净澄澈的双眸。 那双眸子迷蒙着晚秋的烟水,微微睁大,片刻后,眼角弯出一个清隽的弧度,潋滟水光流溢而出。 他与他眸光相对。 “我回来了。” ——完—— —————————————————————————————————————————— 0.0 楼主完结了哦_(:зゝ∠)_给自己撒个花先~ 如果楼主说就到这里了,是不是有一堆人想要暴打楼主啊宝贝们莫慌,还有大概三四篇番外,会把后续剧情补完,秉承着虐一虐甜一甜肉一肉的原则。小攻估计是不会再虐了,大概会小小地黑化一下吧。 然后谈谈这文本身吧,动笔写的时候完全是准备走轻松路线的,还打了“甜不虐”的标签,然而我太低估自己写虐的水平了,一不小心……就虐倒一大片。楼主是受视角来写文的,所以不自觉地会偏向受,而且我很喜欢笔下的这个受,所以大家都说小攻萌的时候我很吃惊,然后纷纷表示不喜欢小受的时候,有点受伤。大家的评论真的很精彩,我每一条都有仔细看过。有的姑娘说的非常有道理,让我重新审视了笔下的这两只宝贝,也意识到了行文的某些缺陷,非常感激姑娘们。也有姑娘说得很好,千人千面,从不同的角度看同一个言行,总有不同的理解,不必强求认同。 谢谢可爱你们陪我到最后。今后开新文,也请多多支持^_^ 第31章 番外一 杜慎言在黑暗中醒过神来,一时分不清现在是何种情形。 他动了动手,发觉双手被牢牢地缚住在头顶,顿时慌乱了起来,小声喊:“乘风……乘风?”偏过头去,黑暗中便见两道目光冷厉摄人,沉沉地压来。那妖怪不知在身旁待了多久,正一动不动地守着他。 “乘风,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绑住手腕的藤蔓虽然柔软,却也粗糙,勒得两手有些疼,杜慎言使劲地挣了几下,挣脱不开,不得不喘息着停了下来,望向一旁的妖怪。 妖怪见他挣扎,目中凶光更厉,沉着嗓子道:“你又想逃。” 杜慎言愣了一愣,忽有所悟,这妖怪怕是受了三年前的那一次决绝分别的影响,患得患失,再也不相信他了。心中一痛,停止了挣动,柔声道:“我不走,只是这样……”视线下垂,看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实在是……”却不知如何评价,脸颊爬上一缕羞赧的红晕。 妖怪冷冷拒绝:“不。”他凑上前来,目光有如实质般将书生从头到尾地舔舐了一遍,语调生硬,眸光奇异:“简之只有这样,才会乖乖地待在我的身边,哪里也不会去。” 书生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觉得多年未见,妖怪的脾性同记忆中的又有了些许不同。未等他多想,妖怪已倾身而上,一手环过细瘦腰肢,将他牢牢压入怀中,腰侧一阵麻痒,痒意顺着脊椎窜入四肢百骸,惹得他腰杆轻颤,轻哼出声。 妖怪粗糙手掌摸了摸书生柔韧的腰侧,目光随着手掌游移过全身,从他端秀的眉眼落至润白的肩头,从如玉的胸膛滑向笔直修长的腿,目光定定地注视着他精致的足踝,摩挲了片刻,将他双脚拉开。 杜慎言脸如火烧,忍不住侧过头,闭上了眼睛,自然看到不到妖怪眼神中的沉迷,身下一阵胀痛,那妖怪已长驱直入,就着先前留下的淫液,再一次凶猛地抽插起来。 因先前已有过一次,这一次便再无顾忌,甫一开始便如狂风骤雨一般,干得书生三魂六魄几要飞散。 杜慎言被他牢牢掐着腰身,自然是避无可避。他心疼妖怪这些年,因而咬着唇尽数受着,饶是这样身子也被顶地耸动不止,一时间只觉得禁受不住,脚忍不住收紧,手也挣动了起来,下意识地想要去搂妖怪的背,一时挣脱不得,难耐地抽泣了一声:“松、松开……” 妖怪眯了眼,狠狠地顶了他一下,只觉得身下之人黑发散乱,双手被缚,敞着一身雪白皮肉任他施为的模样顺眼得很。三年未见,京都的好山好水将书生养的越发钟林毓秀,当年略带单薄稚嫩的身体越发成熟柔韧。妖怪目光暗沉,一种说说不清道不明的郁愤涌上心头,不但没有将他松绑,反而欺身撞得更狠,入得更深。 杜慎言腰腹处酸麻,已是将出未出,想要蜷起身子,却被不由分说地摁住了,妖怪压着他的身子同他厮磨。 杜慎言拼命挣动,手腕被藤蔓扯得生疼。 “乘风,松开我,我、我手疼……” 妖怪果然慢下了动作,就着插入的姿势倾身去察看书生双手,雪白的手腕上确实擦出了道道红痕。妖怪犹豫了一会儿,低头舔了舔书生手腕,最后简短地道了一句:“不碍事。”重又动了起来。 书生忍受着体内的酸麻胀痛,等了半晌,却等来了这么一句,有些呆了,“呜”了一声,泣声道:“可是,我想抱抱你……” 话刚说完,泪眼睁大,只觉得体内事物勃勃胀大,将他撑得酸胀欲死。 妖怪气息竟有些不稳,捏紧了那两团软肉,狠狠抽插了数十下,浊液射出,烫得杜慎言一个哆嗦,也泄了身。 杜慎言浑身瘫软如泥。他洁身自好这些年,同妖怪一重逢,便是花开二度,一时精疲力竭,也无甚力气去追究松绑与否,闭着眼睛喘息。 妖怪搂着杜慎言汗津津的身子,蹭了又蹭,蹭得书生半身狼藉浊液,浑身都是自己浓烈的气息,才罢了手。 他虽绑了书生,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希望书生能够永远离不开他,能像自己喜欢他那么喜欢自己。 杜慎言迷迷糊糊地感觉身边一空,睁开眼来,妖怪已不见了踪影,仍没有给自己解开藤蔓,一时有些着急起来,这妖怪莫不是想这么绑着自己一辈子?顿时有些慌乱,拼命地挣动双手,心里也憋着一股气。他两手被绑了许久,又被妖怪摁着一顿操干,拉扯得又酸又痛。如今这妖怪一言不发又跑没影了,把他当作犯人似的绑在洞内,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想着想着不免委屈起来,憋着劲去解藤蔓。 妖怪跃下古木,径直去了不远处的溪边,朝着一棵枝干遒劲,蟠曲弯折的老树踢了踢,冷声道:“出来。” 不一会儿,半空中便飘来一丝轻荡妖冶的笑声,极尽勾魂夺魄。 妖怪连眉头也未动一下,只说了一句:“你这招对我没有用。” 那声音荡悠悠地“哎——”了一声。妖怪循声抬头,枝头上卧着一个少年。 那树枝纤细,趴着一个人,竟也不断,轻轻晃悠着,那少年便也随之微微晃动。他生得冶艳昳丽,一手软绵绵地支着脸颊,一手握着一卷书,睨眼朝着妖怪笑。 妖怪道:“下来。” 少年轻哼:“不是刚找到老情人么,怎么又想到我来了?” 妖怪手指一动,那树枝应声而断,少年“哎呀”一声,落了下来,顺势柔弱无骨地向妖怪缠了上来。妖怪轻轻抬了抬脚,那少年便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臭妖怪!”少年从地上爬了起来,气鼓鼓道,“那呆书生有什么好?惹得你日思夜想。他长得有我好看吗?他对你比得上我对你好吗?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一肚子酸文假醋,想必上了床也是一块木头似的无趣,你也下的去嘴!” 灵敏鼻子闻到妖怪身上一缕情欲味道,大大地哼了一声。 妖怪心道:书生床上有趣无趣与你何干? 面不改色地等少年发完了牢骚,对他道:“我救你不是为了听你数落简之的。” 少年委屈道:“你救了我,我以身相许,你又不要。” “不需要你、以身相许,只要告诉我,怎么才能留住他。” 少年懒洋洋地攀上了另一根树枝,心中笑妖怪单纯:“你本事这么大,还留不住一个人么?” “我,”妖怪目光微沉,“想让简之真心同我一起。”顿了顿,加了一句:“永远。” 少年自恃红尘里打滚过,书又看了不少,自觉七情六欲,人间情爱已是很老道了,闻言笑道:“这有什么难,不过是你太惯着他了,但凡冷他两天,让他患得患失,自然心生紧张,不敢再离开你。” 妖怪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少年眼珠一转,已是计上心头,笑嘻嘻道:“你若不信,便交给我。必然让书生对你死心塌地的。” 妖怪正欲开口,忽闻远处传来一声长啸,声音急促躁动,似有大事发生,目光一凝。来不及踟蹰,转头对那少年道:“我有些事先去处理,简之托你照看一下。” 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不许打他的主意。” 少年微微哼了一声,应道:“知道了,保管还你一个对你死心塌地的书生。” 妖怪瞥了一眼少年,似还有话说,又忍住了,转身循着啸声奔去。 那少年目送着妖怪远去,直到见不着身影了,“嘻”地笑了一声,慢慢化出了原形,却是一条胳膊粗的黑皮金花蟒,摇摇摆摆地向那棵古木游去。 且说这一头,杜慎言同那藤蔓奋斗许久,仍没有半点收获,既挣动不开,便只得躺着等那妖怪回来。杜慎言强忍着酸痛,默默地数着时间等,等得无聊了,偏过头慢慢打量着妖怪的住处。 这一打量,便有了新的发现。许久前,他在这儿住过一段时间,那会儿洞中还是乱糟糟的一团,如今却不同往日。粗糙的石桌石凳已换作精雕细琢的木质桌椅,上面一应俱全地放着杯碗茶碟,竟还有一尊瓷瓶,插着一簇花。 不远处还放着一张榻,就连他身下睡着的床,也不再是硬邦邦的石床,褥子宣软。 杜慎言心中诧异,他与妖怪相识这般久,知他一向粗悍无状,从不讲究这些。 这些年来莫不是转了性子? 又转向一边,目光便彻底定住了,枕边安放着一只熟悉的砚台,小巧可爱。 哪能不熟悉?这只砚台是他亲手做给妖怪的。别的砚台上面雕刻的无非是松竹梅荷,唯有这只,用了上好的端砚,上面刻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支棱着脑袋蹲在蚩灵木的枝头,乃是他一笔一画悉心雕琢而成。那时候妖怪总是不耐执笔写字,他便哄着妖怪,许诺写对了手头的那一面字,便送他一样东西。 最终苦思冥想了许久,才想到这么一样礼物。他还记得妖怪捏着这方砚台时好奇而小心的样子。 如今这方砚台上面的小猴子光可鉴人,石头做的砚台,边缘已然光滑,一看便是常被人摩挲所致。 杜慎言蓦然感到鼻酸,第一次这么清晰地后悔回来得太晚。 他真的让妖怪等得太久、太久了。 目光柔软地注视着那只小猴子,天幸还有机会补救,他和乘风还有许久许久的日子,可以让他慢慢把那些迟到的柔情一一付诸。 原先心中的那一点点委屈也早已不见踪影,化作满腔缱绻,满满涌上心头。 洞口藤蔓晃动,一个身影入得洞来。 “乘……”杜慎言欣然欲唤,待到看清进来之人,一时愣住了。 来人穿着绣金黑袍,怀抱一枝花,哼着歌将那枝花替换了青瓷中的花,这才转过头来,笑睨着书生道:“哎呀,你醒了?” 少年有一张冶艳昳丽的脸,衬着那一枝鲜润的花,真称得上是人比花娇。此时漂亮的双眸微微眯起,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床上的书生。 杜慎言脑中轰然,脸颊蓦地浮上一层血色。他向来衣冠端整,外人面前从来都是一丝不乱的模样,此时不堪姿态被那陌生少年瞧去,惊诧羞窘至极。 这蛇精虽化作了少年模样,实则是一条修炼了成百上千年的老蛇妖,满肚子作弄人的心思。眼见着书生一张脸红得滴血,惊慌失措地试图遮掩身子。托着下巴,“啧”了一声:“肉体凡胎,不过如此。”语气是实打实的挑剔,犹如品评一件货物。 杜慎言感受到他话中恶意,僵了一僵,涨红着脸问他:“你……是何人,为什么擅闯别人住处?” 蛇妖惊讶道:“我?此话合该我来问你,你是何人?为何脱光了躺我床上,羞也不羞?” “你……胡说!”杜慎言一时间惊骇莫名,脱口而出,“这明明是乘风的……住处……”惊疑不定地望向言笑晏晏的少年。 少年哼笑了两声:“自然。既是他的家,也是我的家。”说罢熟极而流地为自己倒了杯茶水,寻了边旁那张榻,舒舒服服地倚着,顺手还摸了本书,望着书生笑,那笑中带着莫名的讥诮。 只一句话,便如五雷轰顶,炸得书生三魂七魄全不附体,愣愣地望着黑衣少年,半天说不出话来。杜慎言耳中轰隆作响,良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涩声问:“你……说……什么?” 蛇妖心中“啧”了一声,把随手翻了几页的书往边上一丢,起身漫步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睨着僵住了的书生,笑道:“我以为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三年时光足够长了,乘风已不再是你的乘风,这里也不再是你该来的地方。” 杜慎言刹那间面色苍白,连唇也褪尽了血色,抖着唇:“我、我不信。” 明明方才还同他极尽缠绵,明明看他的眼中仍有无限温情,明明……还珍藏着他送的东西……他怎么可能相信眼前之人的片面之词? 蛇妖惊讶地挑了挑眉,似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俯身道:“你未免想得太多了。情爱一事,譬如朝露。你一具肉体凡胎,不过是占了他情窦初开的先机。这些年来,久历风尘,他早已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妖怪,由着你忽悠。”嘴角露出讥笑,“你不过是他历久不散的一个心结,如今心结已了,于你也无甚留恋了。想来还是得多谢你!” 杜慎言闻言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来来回回地说着:“我不信。” 乌黑眸子瞪着面前的陌生少年:“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来骗我?” 少年奇怪地看着他:“我为什么要来骗你?这么些年,你总不至于以为他还会待在原地等你罢?” 顿了顿,哼笑了一声:“见异思迁,原本就是你们人类最擅长的,做什么这么吃惊?” 见着书生面上神色,又道:“至于我是谁,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确实是另一个故事,一个英雄救美,一个以身相许。一个有情,一个有意,于是成就了一段两全其美的佳话。 同他的故事是那样相似,只不过他们的选择不同,于是便有了截然相反的结局。 仿佛有一阵摧枯拉朽的痛从身体内部骤然爆发,让人猝不及防地痛上一痛,杜慎言哑声喝道:“别再说了!”打断了少年的滔滔不绝。 老蛇妖编得正兴起,冷不丁被书生喝止,有些不高兴。 杜慎言挣扎着,一字一句道:“若这是他的意思,便叫他亲口来对我说。”面上神情似是相信又似不敢相信,眼眶已然泛红。 蛇妖心想:这书生看着柔弱,没想到性子这样的硬,我都这样说了,仍糊弄不了他,看来还差些火候。” 想了想,点头道:“那你等着。” 杜慎言等那少年离去,紧绷着身子蓦然泄了力,木然地躺着。少年那番话犹如数九寒冬的一盆冰水,将他当头浇了个透彻,原先满腔高涨的情绪,也被浇得七零八落。 他茫然地想,这些年他总是期待着再次回来与妖怪相逢,也许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人心善变,世事无常,他比谁都明白,又哪里来的自信,妖怪会一尘不变地站在原地等他回来?三年时光足够改变很多东西,他总是自以为了解妖怪,到头来也许只是自作多情。 望见那只砚台,努力地摇了摇头,似要把这些不好的猜想全数从脑中甩出去一般。倘若妖怪对他已不再留恋,为何还会留着他送的东西,为何不在相见时便把话说清楚?为何还要对他……这样?他知道的乘风有一颗赤子之心,从来不曾瞒过他什么,比起这陌生少年,他更应该相信乘风才对。 可是这妖怪跑到哪里去了? 从来都镇定自若的杜慎言这下真是慌了,辗转反侧,极是难熬。 ●▄m● ┠ ┨ 书本网TXT下载论坛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